睡意糾纏著約頓,啃噬他的意識。
他用手上的鏟子刺向堅實的泥土,扭轉握柄,鏟起一把土壤與碎石,然後往坑洞旁倒。因為精神狀況不佳的關係,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下挖掘,都顯得格外吃力。不過有另一部份的他深信拖緩自己的並不是疲憊,而是內心的煎熬,因為他知道再過不久,這座坑洞將會堆滿屍體。
再過不久,將會有一大群無辜的人死去,而沒有人會因為能幫他們刨掘墳墓就幹勁十足,更遑論樂在其中。
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會知道。約頓心想。他知道自己沒睡好,不過並不是因為酒精的影響,而是因為他滿腦子都是雷薩和他計畫打劫車隊的事情,因為他也即將跟那些人的死扯上關係。
然而換個角度,也許他早就已非清白之人。畢竟他曾目睹集團裡的人捧著從某處搜刮而來的戰利品、瞥見他們挪動無名的屍骸、清理鞋上的血漬,也曾聽過來自地下牢房的慘叫,即使他從未踏入過那個房間。他之所以不曾有過如此強烈的罪惡感,僅在於他從未直接參與他們惡魔般的行徑。
男孩停下動作,抹去額上的汗珠。說穿了,這之間真的有區別嗎?他問自己。即便五年下來,他的工作總是圍繞在跑腿和打雜,這份差異真的能夠使他跟他們有所不同?或比他們更加高尚?
不……約頓鏟起另一堆土,他很清楚答案是什麼。他早已是他們的一員,而他毫不懷疑雷薩會像以往一樣把他留在教堂等待——他不會,因為現在,以各種層面而言,他已經完全成了他們實踐貪婪的工具。
一名名副其實的共犯。
約頓繼續鏟土,挖洞。感受世界因為他的不作為而哭泣,感受良心在他的緘默下悲鳴。同時,感受他的靈魂於多年縱容惡行所累積的罪孽中,緩緩灼燒。
最終,他發現讓人更加絕望的甚至不是面對自己的罪惡感,而是莎拉身上的變化。
曾經,他們談過此事,就在他們發現收留自己的人是什麼來頭後之後。他們約定好一旦時機成熟,要一起逃離這裡。也約定好無論有什麼理由,都不能與那幫禽獸沉淪。
意外的是,當約頓回想前一晚,回想莎拉看他的眼神,那在獵角幫成員們簇擁下的身影,那女孩身上幾乎沒有半點她的影子。
忽然間,莎拉變得好陌生,跟他的記憶判若兩人。他知道——無論原因為何——她已不再是她。
如果可以,約頓想要大哭一場,然後跳進眼前這個自己親手挖出來的大坑,忘掉一切。他本來打算要再嘗試說服自己的姊姊,至於現在,他已經不確定是不是有這麼做的必要。
咚咚咚——
少年抬頭,看見查泰站在坑洞邊緣,用手指敲著鐵鏟的握把——他差點忘了他的存在。不過就算是以一名啞巴的標準來說,他也安靜過了頭。
查泰一看約頓回應,立即比出一個喝東西的手勢,提醒他停下來休息、喝水。這個貼心的舉動頓時讓少年的內心湧現一股小小的暖意,好像這個世界上仍有人在乎他、關心他。可惜這件事情對於現在的他而言,不過只是一小點微不足道的鼓舞。
約頓踩出坑洞,往旁邊望了一眼,那裡有另一塊挖鑿過的痕跡,不過比較淺,那是查泰挖到一半的備用坑,以免屍體堆放不下,或臨時需要更多的土。
他走到樹下,拿起地上的水壺。他們後來挑了背對小鎮那一側的山坡做為掩埋坑的位置,一部份的原因——儘管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格外諷刺——是雷薩認為把屍體埋在教堂附近不太好。
約頓喝下一口水,感受偶爾拂過臉頰的幾縷微風。他抬起頭,發現查泰靠在不遠處的一處樹蔭下,正對他微笑。不知為何,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柔和許多,不像他平時與獵角幫成員互動時這麼緊繃,這麼……充滿戒心。
「你以前就是……廚師嗎?」忽然間,少年問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挑這時候升起想跟一名啞巴聊天的念頭,也許是因為相較於獵角幫的其他成員,查泰給他的感覺更為單純。或者也許,他只是想要暫時忘掉心中的煩悶。
皮膚黝黑的男子微笑,搖搖頭。
「你不是一直都是廚師,所以你在其它地方待過嗎?其它……聚落。」男孩追問。
查泰想了一下,接著拿起一把插在地上的鏟子,然後扛到胸前,當成步槍一樣瞄準。
「你以前是軍人?」約頓恍然大悟。「你也參加過對抗星獸的戰爭?」他繼續問。
查泰又搖搖頭,不過這一次,他皺了皺眉。
「你曾經是軍人,卻沒有跟那些怪物戰鬥過……」約頓看著他,好奇心被勾起。
查泰很快丟下鏟子,接著舉起一隻手,做出扣向另一隻手手腕的動作。隨後併攏兩手,像是雙手被什麼東西纏住。
「你是……專門抓人的軍人!」約頓指著眼前的男子大叫,不過隨即發現自己說的話十分愚蠢。
再一次,查泰搖頭,同時露出被逗笑的表情。他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舉起大拇指劃過脖子前方,試著表達割開咽喉的意思。
「你……殺人?」
終於,查泰點點頭。不過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散。
「你是專門殺人的軍人?」
查泰的臉上出現一絲猶豫,不過最後還是點了頭。
「……好吧。」約頓搔搔下巴,他確實對「軍隊」的概念略知一二,不過那也僅限於他從別人口中聽過的故事。在他的認知當中,軍隊就是一大群錫爾星人所組成的戰鬥部隊,為了抵抗星獸的入侵。他甚至不曉得他們還有區分類別,況且他有點難理解集結這麼一大群人的目的是為了擊潰另一群人?
什麼原因會動用到需要殺人的軍人?男孩不禁好奇。「所以……你不會……想殺我吧?」他語帶遲疑地問道。
查泰又笑了。
他再度以手勢劃開自己的喉嚨,不過他在這個動作結束後緊接著以手掌在胸前畫圓,最後指向約頓。
「……什麼?」
查泰大方地重複了他剛才的動作一遍,不過只有後半段的部分,似乎想強調某種涵義。
約頓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你是在說……」他歪起頭,試圖從男人的手語中拼湊出訊息。「你是為了保護人而殺人的……軍人?」
查泰揚起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他的笑甚至帶著幾分欣慰。
為了保護人而殺人……約頓點點頭,回應男人的笑容,卻同時納悶。他見過人性不堪的一面,特別是在一個人別無選擇的時候,只不過那跟雷薩這種會藉殺戮來滿足私慾的惡徒終究是不同的程度——他一直以為獵角幫的首領,一直以為雷薩.史東這個人是少數爛到骨子裡的敗類。
然而……要是查泰所說的是事實,代表這個世界也曾充斥著眾多像是雷薩這樣,整天計畫著危害他人的惡棍,多到需要另一群人動用武力阻止?多到必須將他們徹底剷除,才能保障其他人的安全?
法律——約頓的腦袋忽然浮現一個詞,一個現今沒有太多意義的字眼。「法律是用來界定對錯的條文,一種絕對性的規範。」——他曾經這麼聽過,而有一群人,他們專門捍衛法律,專門懲罰那些違反法律的犯罪者……
「你不是軍人,對不對?」約頓重新抬頭,看向查泰。「你是……執法者,你是警察?或至少曾經是……」他沮喪地說道。他很清楚如果法律還存在,或者還有用,獵角幫不可能會為非作歹這麼久。
警察曾經是人們求助的對象,而現在……
一陣腳步聲接近,中斷了兩人的交流。
「約頓!」雷薩的臉很快出現在山坡的上方。「剩下的交給查泰吧,你跟我來一趟。」
「要做什麼?」
「你來就對了。」說話的人微笑。
男孩猶豫片刻,他看了查泰一眼,看見他的臉又恢復成平時不苟言笑的樣子。如果你是警察,那就幫幫我。他無助地想,卻沒有膽量喊出口。不……就算查泰聽見了,他懷疑他會採取任何行動。
在這個人人自危時代,正義感早已蕩然無存。
男孩拋下那份可笑的希望,朝呼喚他的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