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頓坐在起居大廳的其中一張椅子上,表情緊繃。在他面前,七名獵角幫的成員正發狂地舉杯慶祝,大肆談笑、歌唱。柴哥倚著一張高腳椅,滿臉通紅地彈著木吉他,不過約頓很確定他並不知道怎麼彈奏那把樂器,不是因為他從沒看他這麼做過,而是因為他每次彈出來的東西都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和弦。
雷薩在眾人間來回走動,高舉酒杯。「今天是一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我的朋友!」他以微醺的口氣說。「今天,我們慶祝約頓從第一次晨獵當中平安歸來!」他把手放下,喝下一口杯中的液體。
「哈,結果而你們空手而回!」威爾森邊笑邊大肆調侃。
「沒錯!」雷薩用拿著酒杯的手指向說話的同伴。「因為我們碰上了一頭活生生的星獸。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目睹那些怪物後,還能毫髮無傷地歸來?還能若無其事地和朋友、家人相聚?」他大聲問道。「不,我們沒有空手而回,而是帶著祝福回到這裡。造物主的祝福!」
眾人紛紛拍手鼓譟。
「造物主祝福我們,因為今日,祂將和我們一同慶祝,一同迎接獵角幫新生的獵人——」雷薩說道,同時轉向坐在桌旁的男孩。「約頓.布蘭森!」他大聲喊出他的名諱。
「約頓、約頓!」幾個人開始輪番應和,就連哈伯特也跟隨高漲的氣氛動起嘴唇。
「來吧。」雷薩走到少年面前,示意他起身。他先喝下一口手中的酒,接著把杯子遞給他。
約頓抬頭,看向坐在不遠處吧台的女孩——莎拉,他的姊姊。她也在看著自己,卻沒說話,也沒有像平常一樣阻止雷薩或其他人對他灌酒。
這次不一樣。他告訴自己。雖然杯裡的量只剩微不足道的一小口,那一小口卻跟以往都不同,不只是單純的酒精,而是一種儀式,一種象徵。喝下它,表示他允許自己,跟他們同流合汙。她不可能不知道這杯酒的意義,卻依舊不動聲色。
莎拉什麼也沒做。
約頓伸出顫抖的手,接過杯子。不要!他聽見內心的吶喊。房間裡,他們繼續喧鬧,嚷嚷著要掀翻整個地窖。而男孩內心,也隨之嘶吼出聲。
抗拒、掙扎的吼叫。
他注視跟前的男人、將他拱上這舞台的男人。他微笑,而那笑容像是在對他招手,等著將他拖入罪惡的深淵。
約頓深呼吸,然後閉上眼,把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歡聲雷動。
「大聲喊出我們的名號,各位!」雷薩使勁摟住少年的肩膀,與他一同面向房間內的其他成員。
「獵角幫、獵角幫!」
「我們是真正的末日獵人,真正的倖存者!」雷薩配合喊聲疾呼。
「聖徒、聖徒!」
「今日,我們狩獵;明日,我們壯大!(Today we prey, tomorrow we thrive!)」
房間內,只有兩個人沒有跟著大夥兒起鬨。莎拉依舊坐在位子上,晃動著手上的酒杯。儘管她的話比平常少了很多,臉上的表情卻顯得自然、愜意,彷彿眼前上演的瘋狂對她而言,是種美景。
至於另一人,他的沉默情有可原——查泰。獵角幫的啞巴廚子穿著一件圍裙,靠在牆邊,注視一切的發生。他甚至沒和其他人一起坐下,參與盛宴。不過查泰這麼做恐怕是出於必要,因為時不時就會有人指示他去廚房拿更多酒水出來,或補充桌上的餐點。就像團體裡頭總有幾個人因為難跟大家打成一片而不斷被使喚,然而另一方面,他所展現出來的行為卻又像是他根本不屬於這個團體。
不久後,雷薩放開少年,走到房間的正中央。「聽好了!」他舉起兩手,要眾人安靜。「別著急,我的朋友們。因為接下來才是今晚的高潮。」他揚起嘴角。
隨後,一陣興奮的鬼吼鬼叫再度淹蓋大廳。
「好了,好了——」雷薩揮揮手,不厭其煩地安撫他的聽眾。「我想各位應該都聽說了,有一支倖存者組成的貿易車隊跟我們談成了一筆交易。」
「不過我們都知道,對不對?」他舔舔嘴唇。「我們都曉得打從一開始,這場交易就不存在。」
來了。約頓心想,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這就是獵角幫的真面目。他告訴自己,如同前一刻溫馴的動物,下一秒馬上露出獠牙。
「這些人會在鎮上停留三天,而交易就在明天中午。」雷薩繼續說道。「明天,我們會拿出大部分的肉品和屯糧,多到就連最大方的人都能感受到我們的慷慨。」
他停了一會兒。
「他們會拿走我們大部分的食物。不過不要緊,因為後天清晨,我們將會把這些食物,連同他的車,還有車上的物資,一併奪回!」
交涉、欺瞞,設下陷阱,直到獵物放鬆警戒,然後將其一網打盡。
五年來,有太多次,約頓目睹獵角幫用同樣的手法從其他無辜的受害者手中侵奪各種資源。雷薩總會評估對方的人數和武力,決定下手的目標、下手時機。而最後,他們會迎來一場屠殺。因為一旦留下活口,獵角幫的惡行將會曝光。除了孩童,或像約頓這樣的青少年。
他們會把小孩賣給人口販子,不過首先,他們會確保那些活下來的人不會透露任何事情。
那些人會死。約頓聽見自己的良心。那男孩會死。如果沒有,也會被嚴刑拷打。
「阿威,你明天再進武器庫徹底檢查一遍,我要確定我們的槍都能夠擊發子彈。」雷薩依舊站得直挺挺。他開始指派工作,好提前替後天的突襲做準備。
「老柴,我要你這兩天注意無線電,如果有其他倖存者打算經過這一帶,編個理由叫他們繞道。否則他們會發現我們做了什麼。」
柴哥放下吉他,點點頭。忽然間,所有人都認真了起來,沒有人敢說笑,也沒有人敢再嬉鬧。
「哈伯特,你去把卸胎公具拿出來保養,當天早上我不要看見有任何一台車輛離開這座小鎮的範圍。還有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拿望遠鏡到教堂外面盯著他們營地,有什麼動靜就通報給我。」他特別囑咐。
「喬茲,找一下這座小鎮的地圖。看看南邊那塊區域,我要知道怎麼規劃偷襲路線比較恰當。你順便標記一下他們可能會逃跑的方向、躲藏的位置。」
終於,約頓看見雷薩轉向自己。他的心臟狂跳,他害怕的事情,他試著推開卻早已深陷其中的事情……他的預感和擔憂,還是成真了。
「約頓。」雷薩開口。「你去幫查泰。你們找塊空地,用我們平常掩埋動物骨骸的地方也可以,不過挖深一點。」他說道。「我們明天過去的時候會仔細確認他們的人數,事成之後你們再把土填回去。」
男孩默默點頭。他能做什麼?他能怎麼做?不……他什麼也做不了。
「聽我說,各位——」雷薩走回大廳正中央,迎接一雙雙眼睛的注視。「身為經驗豐富的獵人,我們知道好運從不輕易降臨。而今日,上天給了我們一份大禮。」他停下來,抓起一只酒杯。「今天,我們將毫無保留地回應這份造物主的恩賜!」他高舉酒杯宣告。
一旁,約頓愣在原地,盯著迎來另一波雀躍、躁動的獵角幫成員,盯著他們手舞足蹈的身影。
於是,這場荒誕的宴會持續。而當嘈雜湧向他的雙耳,卻像是突然間沒了份量。只剩下一個聲音,抵達男孩的內心。
看看你做了什麼。約頓的良心低語。你已見過他們薄弱的道德,聽聞他們卑鄙的言語,而現在,你喝下了他們汙穢的鮮血。
現在,你將追隨他們的腳步,親手為自己冠上不可饒恕的罪名。
少年在心中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