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塔夫坐在他的房間裡,一個人。
這是他這一整年下來所住的地方,他的實驗室、臥房、餐廳,他私密的空間。一個他不必隱藏自己、不必戴上面具的世界。
豪斯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卻不吝嗇。他把一整間獨立的套房劃給他使用,據說在原本應該進駐這座地下碉堡的人裡頭,那也是某種位階非常高的官員才能享有的房間。
在這裡,他終於不必強迫自己回應一雙雙期待的眼神,不必開口閉口就提到希望和救贖、提到起義或奉獻。他不必裝得像是一名胸有成竹的戰略家,一名眾人引頸期盼的救世主,抑或某種橫空出世的英雄,某個人。
他不必裝成是自己的父親。
杜斯塔夫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上頭的灰塵。只有在獨處的時候,他才會換上眼鏡。為了讓他在其他人面前看起來更有「氣魄」,更像一名不折不扣的革命分子,他逼自己開始配戴隱形眼鏡,也逼自己養成把手插進口袋的習慣,好掩飾一旦緊張雙手就會發抖的老毛病。
當然,他也早就換掉了原本邋塌、不合身的研究室裝扮,改穿一整套體面、量身定做過的套裝。
問題是,即便讓一個人的穿著、行為、談吐,乃至舉手投足間的每個細微反應都完全仿照另一人,他就真的有辦法成為自己所模仿的對象,甚至完全取代對方?
房間內的男子將眼鏡戴回臉上。每一次回到這裡,他得到的答案都相同——他,約翰.杜斯塔夫,並不是他的父親,也永遠不可能會是。
他們沒有半點相像,這是個事實。
杜斯塔夫嘆口氣,從抽屜翻出一只已經停止運轉的的懷表。那是屬於他父親,屬於菲爾.杜斯塔夫(Phil Dusttav)的東西。而他則是從他的父親,也就是杜斯塔夫的祖父手上繼承而來。他們都曾經是軍隊的一份子,是真正的軍人。
他祖父因為在早年爆發的邊界戰役中立下功績而多次受到官方表揚,那只懷錶也是其中之一。它所隱含的榮耀至能夠傳承世代,不光是對個人,而是對於一整個家族的肯定,一份莫大的殊榮。至於杜斯塔夫的父親,他雖然活在和平的年代,卻仍然選擇投身軍旅。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軍隊不再是國家侵略領土的手段,而是維持和平的籌碼,直到星獸的出現改變一切。
杜斯塔夫伸出大拇指,撥開懷錶的錶蓋,上頭刻了一小段文字:
「如果不是敵人滅亡就是我們,那麼,我不會退讓。」
軍人,那些穿著制服、手持武器的士兵,那本來也會是他應該踏上的道路。可惜從小,他就患有先天性的氣喘症,導致他與任何需要耗費大量體力的活動絕緣,也導致他無法按照父親的意思,在他的麾下服役。姑且不論他的個人意願,這個身理上的缺陷都在他們父子間種下了一顆深深的芥蒂。
他父親愛自己的孩子,可惜愛不見得會伴隨著認同。杜斯塔夫知道,甚至在心裡,他很清楚即便父親沒有說出口,他也明白他的存在對於他而言,終究是惋惜多於驕傲,失望多過寄望。
他的年紀越大,他們父子之間的差異就越明顯。菲爾是名務實的人,也是天生的戰士,而他……他成了一名純粹的學者,沒受過任何戰鬥訓練,也不曾踏上戰場。彷彿過了數十載,他在旁人眼中,依舊是孩提時那名瘦小、弱不禁風的男孩。
杜斯塔夫沒有嘗試討好自己的父親,而是朝更適合自己的領域發展,鑽研學理、埋首研究。他不確定那算不算是一種叛逆,或單純為了回應來自父親錯誤的期待,同時抗議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種種不合理的要求。就像每個急於長大的男孩總是渴望有朝一日能脫離父親的掌控一樣。
他盯著懷錶錶盤上停滯的兩根指針,宛如見到他們父子彼此的縮影。
分針是他父親,果決、直率,絲毫不拖泥帶水,是名副其實的行動派;時針則是他,躊躇、慢半拍,總是在後頭苦苦追趕。
他還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會拿著那只懷錶,要他進行一大串地獄般的體能訓練,試圖導正他的氣喘。當然,這麼做只是讓他累個半死。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父親之間出現了一面無法被打破的牆,一如停滯的指針,分隔兩處、永不相遇。他們的生活不再交集,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諷刺的是,促使兩人打破僵局的,是那些入侵的星獸。
正規軍被擊潰後,一部分的錫爾星人組織起反抗勢力,試圖在人類節節敗退的前提下找尋一絲渺茫的希望。很快,許多人開始放棄,然而杜斯塔夫的父親並不是其中之一。他集結了各地的有志之士,組成團體,組成「班多里恩」。
班多里恩,即為「起身反抗的人(The man who stand and fight.)」。
杜斯塔夫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突然在這時候決定加入他父親的行列,或許是因為終於有這麼一天,他的父親需要他的幫忙。因為他知道人類的力量無法跟星獸匹敵,為此,他們需要打造更為強大的武器,一種超越傳統槍砲的嶄新力量。
他還記得自己在父親面前成功讓操殼囊運作的那天。那一天,他重新在他眼中看見了久違的情緒——自豪,一抹難以言喻的自豪。彷彿那一刻,他們又成了昔日的父子。彷彿有東西融化了兩人冰封已久的關係。
也是在那一天,他把那只懷錶,交到了他的手上。
菲爾成了第一批完成試驗的操殼師。他們成功打響了班多里恩的名號,也成功讓更多人看見可能,戰勝那些怪物的可能。可惜在整個組織的聲勢如日中天的時候,杜斯塔夫的父親傳來噩耗。
根據其他人的轉述,那是場慘烈的戰鬥,而他死得很光榮。菲爾.杜斯塔夫一生都是為了實踐自己的信念而活著,最終,他為了貫徹那份信念而犧牲。
就某方面來說,杜斯塔夫覺得很慶幸,因為他曉得自己的父親並沒有留下多少遺憾。他在順利打造出操殼囊的那一刻就給了他希望,也給了他重生的契機,讓他有機會踏上本來無法觸及的戰場。
可笑的是,他死後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接下他衣缽的能耐跟本事。班多里恩沒有解散,只是規模和影響力大不如前。
菲爾死後,杜斯塔夫才發現真正驅使士兵踏上前線殺敵的關鍵並不在於他們手上的武器有多厲害,而是他們有多少信心。而是帶領他們的人,他的信念有多堅定。
說到底,帶領錫爾星人反抗一直都是他父親的夢想,不是他的。
結論就是,他失敗了。杜斯塔夫知道自己沒能守好他父親所創立的組織,他的身份更像是組織的管理者,而非領導者的繼承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不讓班多里恩瓦解潰散,而不是為了繼續壯大它。
他闔上懷錶,看著上頭精美、手工雕琢出來的金屬花紋。他為什麼把他交給我?他問自己。他是個失敗者,就連能夠說服豪斯這件事情對他而言都是個奇蹟。不過,有什麼用?
他所做的事情在底下的人眼裡不過是種拖延戰術,他們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直接說出口。就連他曾經深愛的女人都離他而去——雷娜.克萊斯勒(Reyna Chrysler),班多里恩的前任科學官,也是他研究團隊的一員,他曾經的夥伴。
幾年的時間裡,她竟把他們一起發現,一種能夠刺激星獸的電磁波組合擅自公諸於世,而他甚至阻止不了她這麼做。不過在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是故意遷就於她,就在他應該表現強硬的時候。
如果他父親看到現在的他會說什麼?杜斯塔夫盯著懷錶。如果他發現……
等等……忽然間,他靈光一閃。時間。他告訴自己,再次翻開錶蓋。
因為磁莫茲序列的關係,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能夠影響星獸的重點在於不同電磁波段的排列,好比人類的語言。相同的字擺在不同的位置,就會形成不同的意思。問題是……如果牠們用來溝通基礎並非如此?如果對牠們發送不同「訊息」的方式並非改變序列內容的組合,而是延長……或者縮短整個序列發送的週期……
時間。杜斯塔夫又看了懷錶一眼。所謂週期,就是一種「循環的時間」。一天的循環是二十四小時,而一週的循環則是七天。
……謝了,老爸。杜斯塔夫微笑。也許,他並沒有自己認為的這麼失敗。
他收起懷錶,接著拿出一張紙,開始在紙上奮力地寫起一大串數學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