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頓——」
隔天早上,男孩被一個倉促的聲音喚醒。莎拉的聲音。
「快起來,約頓。」
他柔柔睡眼,從床上坐起。男孩甩開棉被,試圖聚焦目光好看清黑暗中的身影。他的房間沒有任何窗子,整個獵角幫的藏身處沒有一個地方有,因此無法透過日升日落來判斷時間,這是住在地下除了濕氣之外的另一個壞處。幸好約頓的生理時鐘已經趨於規律,每天睜眼的時間都差不多,代表要不是他今天睡過頭,就是……
「快點,你今天要跟雷薩他們一起去晨獵。」
「今天?」約頓納悶地離開床榻,走向衣櫃。「可是你們昨天不是說……」
「事情出了一些……變化。」莎拉再度於桌前坐下,舉止幾乎與她前一晚來訪時如出一轍。「今天早上,雷薩臨時又說他改變主意,他堅持要你跟他們一起去。總之……你就聽他的吧。」她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氣餒,又有些無奈。
約頓在黑暗中換好衣服,套上一件舊襯衫,接著走向門邊,伸手試試牆上的開關。房間隨即亮起。電來了。他心想,不過理論上這樣才合理,證明早班哨的人有記得要把發電機打開。
「所以,是今天早上決定的?」男孩問道,同時打量被燈光籠罩的房間,露出安心的眼神,彷彿本來有什麼東西躲在那裡,潛伏於黑暗中,就在房間還沒被點亮之前。
「他有說原因嗎?還是……」約頓把頭轉回桌子,話卻說到一半。
屬於莎拉的輪廓以更加清晰的方式重回他的視線,女孩正在戴回睡前被她收好的那條項墜。她將自己過肩的頭髮撥到前方,把鍊條在頸後扣好。
約頓看著她若無其事地梳理自己,頓時僵在原地。儘管莎拉的動作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與前一晚相比,她的脖子與手腕上卻多了幾道粉色的印子。
無可否認,潮濕的環境容易吸引蚊蟲,而他們居住的地方濕氣問題又格外嚴重。只是在他的認知裡,沒有任何一種蟲類會在一個晚上把人叮咬成那樣,至於體型再大一點的齧齒類就更不可能,因為牠們大多生性膽小。
那不是昆蟲,或是動物留下的痕跡,而是……掐痕,或者抓痕,來自於人類的雙手。
「他傷了妳?」約頓衝到莎拉面前,一把抓起她握著梳子的手。「妳說雷薩不會對妳動手!」他滿臉憤慨地質問。
「你不要大驚小怪好嗎,我們只是在溝通!」莎拉回應,接著用力把手抽了回來。
「溝通?」約頓冷笑。「妳告訴我哪種方式的溝通會留下那種傷?」
「他……」莎拉仰起頭,似乎想要反駁什麼。可惜約頓搶在她之前按住她的肩膀,不打算給她機會解釋。
「五年前我們剛到這裡的時候,妳告訴我如果有任何人碰妳,我們就離開。」他盯著她,一副興師問罪地說道。
莎拉撇開頭,陷入沉默。
「結果他還是對妳動手了,對不對?」約頓繼續逼問。「即使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別說了。」莎拉以厭煩的聲音表示。
「我們今天就得走,把不重要的東西留下。」約頓猛烈搖晃莎拉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如果妳做不了決定,那就讓我來!」他口氣強硬地說。
「如果……」莎拉望向約頓的雙眼,以微弱的聲音開口。「如果我們到了下一個地方又碰到同樣的事情呢?」她問道,不過聽起來不像是她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在找藉口說服自己。「如果我們又碰上沒辦法相處的人呢?」
「那我們就再找下一個地方。」約頓想都不想立刻回答。「然後下一個、再下一個,直到我們找到一個值得好好定下來的地方。」
「我們現在就可以定下來。」
「和雷薩那群人?」約頓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妳當真?」
「那樣的地方……根本不存在。」莎拉垂下頭,一臉沮喪。「從小到大……還有這些年我們所過的生活,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這麼美好,那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她重新看向他。「我累了,約頓。我已經厭倦了到處流浪。」
男孩張大嘴,難以接受自己聽到的東西。「不……」片刻後他從她位子旁離開,走向房間的另一頭。「妳不是累了。」忽然間,他發現自己終於明白了某件事。
「妳不是累了,莎拉。你只是過慣了舒服的生活。」約頓以譴責的眼神看向桌邊的女子,她的親生姊姊。「妳只被雷薩寵壞了。」他握緊拳頭說道。
「唉,隨邊你怎麼說。」終於,莎拉放棄地搖搖頭,不打算多做爭辯。她轉回桌前,再度開始整理起頭髮。
「我勸你換好衣服的話就快點出房間,免得雷薩他們又來催。」一會兒後,莎拉從鏡子裡注意到仍站在原地的約頓。
「……妳根本不打算離開這個地方,對不對。」男孩以顫抖的聲音問道。
「你怎麼還這麼問?」女孩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難道我有說錯嗎?」約頓反問。「難道雷薩那傢伙真的有這麼好,好到妳願意把一輩子都賭在這裡?」
「我們有東西吃,有地方睡,這樣還不夠嗎?」
「為了這些,妳付出了什麼?」約頓看著莎拉的背影。他看她沒反應,又接著開口:「妳寧可對他百依百順,也不願意聽自己的弟弟怎麼說?寧可——」
「夠了,約頓!」莎拉突然撞開椅子,整個人站起來。「你可不可以成熟一點!」她回頭大罵。
「那妳可不可以清醒一點!」
叩叩叩——
敲門聲隨後響起,就在男孩聲嘶力竭的吼聲消失後。「莎拉、約頓,你們還好嗎?」雷薩的問候傳來,他的聲音因為隔著門板而有些悶沉。
姊弟倆對看了一眼。
「我們沒事。」莎拉走向門口,以正常的口氣回應,接著轉頭,示意約頓出聲。
「我……馬上就好。」男孩也跟著喊道。
門外沒有再傳來問話,只有一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約頓彎下腰,開始安靜地穿上鞋子,莎拉也坐回桌前的位子上。兩人都沒有再和對方說話,只是各自忙著各自的事。
約頓出房間時外頭的走廊仍然漆黑一片,不過盡頭處有亮光,那是通往起居大廳的方向。他邁開步伐,朝亮光處走去。大廳內已經有幾個人聚在一塊兒,吃著簡單的早餐。查泰的手藝不算差,儘管他們能夠取用的食材有限,他還是盡可能地滿足了每個人的口味。
男孩瞄了長桌一眼,桌上有一鍋熱呼呼的熟肉粥,混著新鮮的野菜跟野菇,那是查泰拿手的「大鍋」料理之一,他總是那麼稱呼它們。(儘管他無法說話)而旁邊還有幾盤醃瓜、醃肉之類的東西,看起來像剛從罐頭倒出來,那些東西的保存期限一直是個謎。
桌邊用餐的人看見約頓,沒說話,只是向他點了點頭。儘管多數獵角幫的成員已經醒來,大清早的時間點,大夥兒還是習慣放低音量,輕聲細語。
約頓忽略桌上香氣四溢的佳餚,穿過廳堂,朝盥洗室走去。他一靠近門口,便看見雷薩拿著一條毛巾一邊擦著臉,一邊從裡頭走出來。
男孩僵在原地。
雷薩一看見他,立即微笑。「啊,莎拉跟你說了吧?你準備一下,我們十分鐘後出發。」他友善地說道,甚至接近「和藹可親」。不過約頓並沒有被他裝模作樣的態度給騙倒,他不是莎拉,很清楚雷薩的為人。他也許有點本事,但絕非正人君子。
約頓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回應,接著走進浴室準備盥洗。
不太對……他告訴自己。他原以為雷薩會向他問起不久前從他們房間傳出來的爭執聲。也許不是全部,但他知道他肯定聽見了。他心想。
他什麼也沒問。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一會兒,接著打開水龍頭,決定暫時先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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