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塔夫憂心地靠在欄杆上，低頭注視一支奇裝異服的隊伍從下方離開建築物。他們穿著樣式統一的勤務上衣、長褲，與靴子，最外層則是一件戰術背心，那些裝備曾經隸屬某國的軍方單位，此刻卻讓穿上它們的人在這個秩序盡失的世界下顯得頗為突兀。不過最顯眼的還是他們背上的金屬罐，以及「停靠」在金屬罐兩側的黑色殼片。
他們是操殼師，是自國家政權瓦解後，最專業、最精銳的一群戰士。
杜斯塔夫看著他們走入人群，那是辛格（Singh）以及他的五名小隊員。他沒有從豪斯那裡借調人力，而是從他的故鄉，一個他們稱為「總部」的地方將他們派至此處。
那裡也是他父親創立班多里恩後最早的根據地。他總會要求操殼師們的穿著必須按照軍方標準，縱使他們效仿的對象早已走入歷史。
杜斯塔夫繼續看著六名操殼師往要塞後方的腹地移動。哈敦峽谷大多數的房舍、店鋪與住家都集中在那一區，包含一座信徒們就地取材蓋出來的塔基頓禱告堂。
他們將會一路穿越聚落、市集，然後到聚落外頭，因為杜斯塔夫要他們這麼做。他要他們先到峽谷周邊的地區察看，以便日後決定要把新式的電波塔設在哪裡。
「你看起來很擔心。」雷娜一腳跨上露台，來到男子身邊。她穿著一件襯衫，下半身則是一條深色的高腰休閒褲。
「我的確擔心。」
「我想他們會沒事。」雷娜點起一根菸。「這裡的人只是還不習慣看到操殼師。」
「我不是擔心那個。」
「不然？」
「我只派了六個人過來。」杜斯塔夫離開欄杆，轉頭與雷娜對望。「六名操殼師光是對付一頭星獸都很吃力。」
「你擔心會出事？」雷娜問道。「在你們派更多人手過來之前？」
「我們沒有更多人手了，雷娜。你知道我們根本沒有這麼多人。」
女子皺了一下眉頭。「總部那裡現在是誰在管理，還是霍夫曼（Hoffmann）那個老傢伙？」
杜斯塔夫點點頭，靠回欄杆。隨後雷娜也跟著把視線轉向外頭，自顧自地抽起菸。
「我還是不敢相信你會答應摩根那種條件。」她沉默半刻後說道。「這麼做……真的值得嗎，約翰？」
「那是唯一的辦法。」杜斯塔夫說道。「我不認為我們還有其它選擇。」
「你當然有。」雷娜盯著遠處的峽谷說道。「你可以離開這裡，去過你想過的生活。你何必管這些人，約翰？你不必把心思花在這個地方，誰知道你說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你很清楚這座聚落的影響力，雷娜。」杜斯塔夫語重心長地說道。「假設我這麼做真的是庸人自擾好了，至少我讓這裡的人們知道，我讓他們看見操殼師有存在的必要。」
「為此你得付出什麼代價？」
杜斯塔夫沒有回答。
雷娜看向他，愣了一下。「……你把整個組織都賭上了，對不對？這些年，自從你父親死後……」
「有什麼差別？」杜斯塔夫搖搖頭。「他走了以後我們的狀況就沒有好過，與其——」
「你得告訴摩根這件事！」雷娜放下菸，激動地表示。「你得讓他知道你們的狀況，約翰。你不需要為了面子……」
「這跟面子無關。」杜斯塔夫打斷她。
「那就去跟摩根說啊！」女子揮手說道。「去跟他說，然後帶著你的人去找下一個願意接受你們條件的聚落。」
「我不會收回我的承諾，雷娜。」他看著她，直視她憂心忡忡的雙眼。「這不是我做事的方式。我答應這些人要協助，我就會做到。」
雷娜張著嘴，站在原地。直到片刻過後，她才緩緩發出聲音：「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
「傻瓜？」杜斯塔夫低下頭，再度靠到欄杆上。「也許我真的是。」他輕聲說道。「也許打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一個很傻的理由。」
雷娜一聽別過頭，似乎聽出了他話中的涵義。
兩人再度沉默。
「為什麼是這裡？」良久後，杜斯塔夫問。
「……什麼意思？」
「你曉得我在問什麼。」
雷娜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吐出幾口煙。「我的祖母，她很喜歡這裡。她曾經是這座峽谷的人，在那些怪物出現之前。」她說道。「雖然她後來搬到了沿海那一帶，卻還是很懷念這裡的生活。」
杜斯塔夫靜靜聽著，沒打斷她。
「我還記得以前……每年夏天來找她的時候，她都會帶我沿著峽谷，一路去到戈蒂蘭高原上那些風力發電機底下。我們會從那裡……一起眺望海岸。」雷娜的聲音變小，最後消失。她轉過頭，伸手搭在杜斯塔夫的肩上。「這裡……這個地方，這是我的選擇，約翰。四年前我帶著我們的發現來找這些人的時候，我就已經想清楚了。」她看著他毫無表情側臉說道。「這是我的決定。」
「妳的決定？妳知道你這麼做會影響多少人嗎？」杜斯塔夫忍不住問。「萬一真的被我猜對了，妳的行為等於讓這些人置身危險。妳說服他們拋棄原本躲藏的地方，把他們從地底下帶到地表……妳讓他們認為那些訊號很可靠、很安全，如果妳錯了呢？」他繼續問道。「如果妳的做法反而是讓他們自取滅亡呢？」
杜斯塔夫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他本來以為雷娜會回嘴，然而，她只是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像是在閃躲什麼。
「我說了……這是我的決定。」女子低下頭，用細微的聲音說道。「你不必跟著我把一切都賭在這裡。」
「什麼意思，妳……」杜斯塔夫忽然愣住，像是突然間意會到什麼。「妳……知道？」他走向她，然後一把抓住她的手。
女子掙扎，手裡的香菸滑落。
「妳曉得我是對的？妳一直都知道！」杜斯塔夫逼問。
「你放手，約翰。你弄痛我了！」雷娜哀求。
杜斯塔夫鬆手，向後退開，立刻對自己衝動的行為感到後悔。「……抱歉，雷娜。我不故意要……」
女子嘆口氣，撿起掉在地上的半截菸。她拿著菸，不過沒有放到嘴邊，而是讓它在指間緩緩燒著。
「……三個月前，我們發現有一頭星獸想要攻擊聚落東北方的電波站。」她抬起頭，看著杜斯塔夫說道。「我告訴摩根說是發送器故障，之後我請他們加強了訊號的強度。我跟他們說只要加強訊號發送的強度，那些傢伙就不會再靠過來。」終於，她坦承，聲音帶著濃烈的罪惡感。
「……我的老天，雷娜。」杜斯塔夫瞪大眼睛。「妳做了什麼好事……」
雷娜壓熄菸頭，扔進一旁的菸灰缸裡。「……你聽見了。」她看著他，用無奈的聲音說道。
「那不是故障，對不對？」杜斯塔夫追問。「牠們開始對訊號反感，況且這座聚落的人口一天比一天多，結果妳……妳卻把訊號增強？妳這麼做只會讓那些怪物更暴怒！」
「你以為我不知道嘛！」
「那妳為什麼……妳會害死這裡的人，雷娜。妳隱瞞這件事會害死他們！」
「……如果是這樣，我也會親自承擔那個後果。」
「妳會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妳會什麼不直接跟摩根他們坦白！」杜斯塔夫走到她身邊。
「好讓你可以當著他們的面審問我、把我定罪？」雷娜理直氣壯地反問，迎向男人的雙眼。「好讓你可以在他們面前把我說成是殺人兇手？是怪物？」她的聲音轉為哭訴，眼眶也逐漸泛紅。
「對，你說對了！我犯了一個錯誤，問題是……」雷娜哽咽地看著杜斯塔夫。「我……我……」她轉過身，兩手撐在陽台上，一時無法自已。
「……我喜歡這個地方，約翰。我喜歡它現在的樣子。」久久後，雷娜聲音顫抖地開口。
「妳……啊啊——」杜斯塔夫痛心疾首地吼了一聲，接著背對雷娜，走向露台的角落。他站著，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表情苦惱。過了不知道多久後，他往回走，看向自知闖了大禍的她。
「妳喜歡這裡，很好……但不代表你可以帶著這裡的人一起陪葬！」杜斯塔夫咬著牙對她喝斥，接著大步往室內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裡！」雷娜不安地追上去。「你打算做什麼？」
「我們得通知摩根他們，要他們先疏散一部份的居民。」杜斯塔夫停下腳步。「這棟建築應該可以容納大多數的人，只要我們能趕在牠們發狂之前弄好一座菲爾密碼的電波站，一切就還有救。」他盯著她狼狽的身影。
「現在不是爭辯對錯的時候，雷娜。我們還有時間。」杜斯塔夫說道。「我們還不能放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