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頓回到房間,卻沒有上床睡覺,而是坐到書桌前。他從懷裡翻開一張東西,一張日出的照片。
他看著照片,緩緩闔上眼。關於白天的問題,他有了結論。他們一從那些人的營地回來,他就下定了決心。他已經沒有必要去在乎雷薩的計畫是什麼——他要怎麼掠奪那群可憐人、怎麼摧毀他們的生活。他不需要,因為此刻,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些人會被殺。
半天過去,約頓意識到這五年來他已經為此跟自己的良心拉扯太久。他需要的不是爭辯,也不是袖手旁觀,而是行動。因為這一次,他有了充分的理由。這一次,他深信自己追尋已久的東西,就在眼前。
他回想阿詹和他父母、他們的車隊、那些長者們的微笑,還有孩子們天真的舉動……彷彿突然間,所有的疑惑都有了清晰的答案。
家不見得是一個地方,約頓。男孩的耳邊響起母親的耳語。有的時候,家是一個人。他在心中唸誦。
約頓張開眼睛,看著照片裡的日出。一個人,或者……一群人。
碰——房間的門被重重推開。約頓沒有起身,而是深呼吸,繼續在位子上等待,聆聽腳步聲逼近。
在他跨出最後一步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做,一件仍令他掛念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他都得再試一次。他本應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畢竟對於這個地方,他沒有半點留戀。然而唯有她,他做不到。
只有莎拉,他無法不告而別。
「你在看什麼?」女孩走到桌邊問道。
「照片。」約頓起身,讓出座位。
「讓我看看。」
男孩微笑,把照片遞給自己的姊姊。「很漂亮,對吧。這是——」
「日出。」莎拉在桌前坐下,靜靜注視手上的東西。「你怎麼會有這個?」
「一個男孩給我的。」約頓回答。「阿詹。」
「阿詹?」莎拉歪過頭,不過片刻後,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約頓,這些人跟我們沒有半點關係。難道你還不清楚雷薩的盤算嗎?這些人名天早上就會——」
「就會死,我知道。」約頓堅定地點點頭。「但我們可以阻止這件事,我們可以救那些人,然後跟他們一起走。我們一起!」
「你……瘋了嗎?」
「我跟妳是這裡唯一正常的人,莎拉。難道妳沒有看出來嗎?」約頓反駁。「我很抱歉,之前對妳說了一些難聽的話,但妳是我的姊姊,妳是我唯一的家人。如果要走,我們應該一起離開。」
莎拉聽完撇過頭,無奈地笑了幾聲。「而妳也是我唯一的弟弟,約頓。我的家人就只有你而已。」她用不受動搖的態度說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那些人是誰,或者他們給你這張照片的目的是什麼。我只知道我唯一的家人……就在這裡。」她看著他啞口無言的臉把話說完。「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說……」莎拉舉起手,準備摘掉頸上的項鍊,一如她每晚睡前的習慣。
「那些人,他們不一樣。」約頓把手撐向桌面,看著女孩的臉。「雷薩錯了,他以為他能夠從這個世界上奪走任何東西,那麼做永遠不會得到滿足。」
「滿足?」莎拉放下雙手。「你根本什麼都不懂,約頓。」她看著自己的弟弟。
「我親眼看過他們之間的互動,那些人……他們是真的在乎彼此。」約頓繼續說道。「他們是真的愛彼此!」
「你知道我最後一次聽見有人說愛我是什麼時候嗎?」莎拉搖搖頭,她的話頓時令他愣在原地。
「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
「我……」
「她走的時候,你才十歲。」莎拉說道,眼裡閃過一絲哀傷。「我一直都很愛你,約頓。我……照顧你,但我也只是個孩子,不是母親。」她哽咽。「我也渴望早上醒來的時候可以感覺到溫暖的擁抱,而不是面對冰冷的地板。我也渴望有人可以愛我,任何人。」她停了一會兒,忘入他的雙眼,然後輕聲開口:「我也渴望被愛,約頓。」
「我愛你啊,莎拉。」約頓忍不住上前一步,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不……那不一樣,你知道那不一樣。況且你根本沒瞭解過我要什麼。」莎拉抹去眼角的淚珠,搖搖頭。「我要的是一個懂得愛護我、珍惜我的對象,不是……」
「不是什麼?」約頓懊惱地問道,即便他明知故問。
「不是……你。」
女孩發出一聲嘆息,接著默默取下項鍊。她隨後起身,經過依舊佇立在原地的約頓身旁。「晚安,弟弟。別胡思亂想了。」她在他耳畔輕訴,接著一語不發地離開房間。
莎拉離開後,寂寥隨即湧入,吞噬房間的一切。如一群嗜血的鯊魚,急著分食最後一點殘存的聲響。
所以……這就是結局?約頓站著,忍不住自問,同時看著那張被莎拉留在桌上的照片。這就是相處了十九年的家人,彼此分開前最後的模樣?
不……男孩握緊雙拳。他已經做了選擇,而她亦然。他們所追求的東西不同,他早有預感。
約頓走向書桌,拿起照片。他看了它最後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摺好,塞進莎拉收納項鍊的那個小盒子裡頭。
別了,莎拉。
男孩闔上抽屜,轉向床邊。他坐下,伸手從床下拉出一小袋行囊,然後等待。
不久,電器的運轉聲消失。燈火熄滅,黑暗降臨。
約頓繼續等待,直到聽見最後一班哨的兩人走下地窖,經過外頭的起居大廳,朝下方的樓層走去。
步伐聲與談話聲很快遠去,接著,一波更深沉的寂靜來襲。
該行動了!男孩自一片漆黑中坐起,堅決的身影推擠著黑暗,義無反顧地朝門口前進。他探向把手,轉動。
他摸索著走廊的其中一面牆,來到外頭空無一人的廳堂。桌上仍擺著被雷薩他們留下來的東西,那些冰冷的工具——殺人工具,以及一盞未熄的油燈,以免有誰半夜需要起身如廁。
約頓在桌旁駐足。他從背包裡掏出雷薩給他的獵刀,握在手上,注意力卻被穿越主廳而來動靜吸引,那是通往雷薩房間的方向。陣陣細微的窸窣聲不時響起,夾雜著兩種愉悅、放縱的呻吟。
他沒有傻到分不清聲音的來源是什麼,一如過去伴他入睡的數千個夜晚。那聲音雖然微弱到不會抵達下層寢室,卻能透過隔間的牆壁,傳至相連的臥房。
約頓的房間。
此時此刻,那種聲音聽在耳裡,依舊令人厭惡至極。
約頓握緊手上的刀,內心升起一股衝動,想要直接闖進雷薩的房間,然後一刀劃開那頭豬的喉嚨,讓他的姊姊徹底醒悟。可惜他曉得在莎拉眼裡,那麼做只是毀掉被她認為美滿的生活,就像她身邊的男人毀掉別別人的生活一樣。
那麼做,他跟獵角幫的人又有什麼不同?
約頓鬆開掌心,把獵刀留在桌上,然後朝地窖的入口走去。他先拉開內側那扇木造滑門,那是他們後來加裝的,接著以兩手轉動外側的金屬門板。他的手動得很慢,同時用身體壓緊轉軸,以免製造過多的噪音。
厚重的門扉開啟,不過約頓沒有完全推開它,只開了一條狹縫,足夠讓他能夠鑽到外頭。他一出地窖便把門推回原位,縫隙消失,意味他已經無法回頭了。那扇門無法從外頭被推開。
他繼續沿著門外的樓梯往上爬,來到教堂的一樓,卻不禁放慢腳步——曾經,這地方是為了讓人們祈禱、懺悔,還有為了凝聚彼此而存在。可惜它現在的樣子就跟它存在的意義一樣,破碎不堪。
獵角幫的人玷汙了這座昔日的聖地,包含莎拉,他曾經的姊姊。女孩的肉體早已被他們沾染,而現在,連她的靈魂也深受其害。
約頓穿越被石牆包圍的空間,跨出頹敗的聖所。離開前,他又看了那棟建築最後一眼。過去,人們湧入這個地方尋找救贖,而現在,他為了同樣的目的逃離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