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頓洗好澡時已經很晚了,電熱水器加熱又花了一點時間,因為裡頭的熱水已經被前一個人耗光。不過能有熱水洗澡這件事倒是得感謝莎拉,她十分討厭洗冷水澡。在他們住下來之前,獵角幫的人一直都是用冷水在洗澡,不分秋冬。
男孩從淋浴間出來後以毛巾蓋住頭,打算直接回房。他的房間跟起居大廳在同一層,因此會經過那裡。他本來以為自己還會看見雷薩跟莎拉,可惜他猜錯了。那裡只剩下一票獵角幫的成員,正圍著一張小桌子打牌。
他們一共有三個人。
「呦,約頓。明天可以幫我一起整整教堂後面那塊地嗎?」一名臉型方正的男人看見迎面而來的少年,馬上叫住他。「雷薩說我們庫存的馬鈴薯快不夠了吃了,要我們多弄塊地出來種東西。」他一邊出牌一邊解釋。
約頓瞥向說話的人——柴哥(Chago),他是雷薩的左右手之一,不過柴哥比較常待在基地裡,打理各種瑣碎的雜事,包含保養他們唯一的一台短波無線電。
「喂,老柴,你這是作弊!」另一名坐在桌邊的男子忽然插話。他放下手上的牌,露出不滿的眼神。
「你得說得再具體一點,阿威。」
「我三天前就跟約頓講好了,要他明天幫我整理軍械庫的裝備。」說話的人名叫威爾森(Wilson),平時替獵角幫管理各種槍枝。他的體態接近圓潤,是名蓄著一小撮山羊鬍的中年男子 。
「不如兩件事情都交給他如何?」最後一名男人開口,語氣不善。約頓轉過頭,瞧見一抹陰險在他臉上醞釀。他們不久前才剛見過面——哈伯特壓低下巴,以指頭轉著被他抵在桌面上的一把彈簧刀,彷彿發現了追趕已久的獵物,一如他的外號——「獵犬」哈伯特(Houndbert)。
「不如我們就讓他累個半死如何?」他繼續用半威脅的口吻說道。不過其他兩人似乎認為這句發言十分不知所云,他們看了彼此一眼,接著柴哥皺著眉頭開口:「喂,哈伯特,你是不是站哨站太久……」
「沒關係,就交給我吧。」約頓以平淡的聲音打斷他。
少年沒有出言反駁哈伯特,也沒有展現畏縮的樣子。他把毛巾從頭上扯下,掛到脖子上,然後看向同桌的三人。「一整天的時間應該足夠,反正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他甩甩頭髮表示。
柴哥與威爾森聽完後愣了一下,擺出無話可說的臉,除了哈伯特。那人似乎認定約頓的回答是種挑釁,幸虧他沒有在其他兩名同伴面前做出更加失控的舉動,只是狠狠地瞪了少年離開的背影一眼。
約頓回到房間後在床沿坐下,以毛巾擦拭未乾的頭髮。他跟莎拉的房間不大,只夠容納一張雙人床、一只衣櫃,以及一張桌子,不過嚴格上來說這已經快要變成他一個人的房間,因為打從三年前開始,他們姊弟倆就不再睡同一張床。
不久後急促的開門聲響起,莎拉匆匆忙忙地衝入房內。她一進到房間便在桌前坐下,接著從桌上抓來一面梳妝鏡。她盯著鏡子,伸手摸了摸掛在自己胸前的項墜,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從脖子上取下,放入抽屜。那是她每晚睡前的習慣。
莎拉把東西收好後準備起身離開,一抬頭,卻看見鏡子裡的約頓正瞪著自己。
「幹嘛?」她回頭,看著他問道。
「我們還要忍受這種日子多久?」
「噢,拜託……現在真的不是時候。」莎拉起身,用無奈的口氣回應。
「不然妳覺得什麼時間比較適合?」約頓也跟著從床上坐起。「等到雷薩開始覺得膩了?還是等到另一個比妳還要更年輕、更漂亮的倖存者出現?」
「他沒有你想得這麼膚淺。」
「他也沒有妳想得這麼好騙。」
「夠了,我現在沒心情談這件事。」
約頓上前一步,攔住正要走出房間的莎拉。「他根本一點也不在乎妳。」他看著她的臉警告。「像他那種人隨時都可以找到比妳……比我們更『理想』的人選來替他賣命。妳對對雷薩來說不過是個替代品,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莎拉不滿地追問。
約頓半張著嘴,卻發現內心開始掙扎。「妳不過是他的……」他咬緊嘴唇,在最後一刻強迫自己把那句話吞了回去。
莎拉瞪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於發現自己不會等到答案,於是悻悻然地哼了一聲,接著轉頭離去。
男孩看著莎拉消失在門外,忍不住嘆口氣。我在做什麼?他問自己,然後整個人倒回床上,內心忽然升起一股自責,同時慶幸自己沒有逞一時口舌之快。她畢竟是他的相依為命的家人,無法苟同她的行為是一回事,當著她面把真相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便無法收回。
約頓並不想失去莎拉,或至少還沒做好失去她的準備。
要是有一天我們不能再一起生活了,會怎麼樣?
他躺在床上,看著地窖的天花板思考。從小到大,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生活對他們而言總是充滿各種意外及難以預料的變數,他們也總是在流亡、逃難、四出為家。
然而,唯一不變的是,曾經屬於布蘭森一家的兩人——他,約頓.布蘭森(Jotunn Branson),以及莎拉.布蘭森(Sarah Branson)。他們至始至終,都沒有分開過。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約頓告訴自己。而現在,就在他誕生在這個飽受敵人摧殘的世界十九年之後,生平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開始去懷疑這點。他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年紀增長?或也許……是這幾年下來所經歷的事情,讓他更加摸透了人性的本質。
他曾在小的時候聽父母,還有其他年長的倖存者描述過舊世界的生活。他們會跟一群人,在一個名叫「學校」的地方學習、成長,直到踏入社會,在不同的工作場所歷練、奮鬥,甚至結交更多新朋友。他們會相愛、相處、共組家庭。
他們把這樣歲月,稱為人生。
問題是,所謂的人生對於他和莎拉而言,只是不停地在「餵飽自己」與「逃離危險」之間交替。只是一連串的失望與絕望、一連串毫無意義的追尋。
這種人生實在糟透了。他心想。不過相對地,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你會成熟得很快,好比天敵眾多的生物總會演化出許多自保方式一樣。你會變得敏銳無比、變得現實,也會變得習慣不對周遭的事物涉入過多的情感,除了莎拉……
莎拉是他心中唯一的牽掛,而他深信自己對她而言也是。
一陣電器停止運轉的聲音傳來,讓安靜的房間更顯得寂靜無聲。每晚,擔任末班哨的兩個人會順帶把發電機關閉,一方面節省燃料,一方面避免機器運轉的噪音吸引到那些身高超過十公尺的大傢伙。那些怪物在日落後的活動力通常比白天還旺盛。
約頓看了身旁的空位一眼,接著熄掉擺在桌上的油燈,躺回床上。允許黑暗將自己連同懸在心中苦悶,一同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