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四個人、一台推車,一行人沿著教堂通往鎮上的一條碎石坡道緩緩前進。約頓走在隊伍最後方,他總是在那個位置,沒有例外。不過他們叫他殿後的另一個原因是要他看著台車上的東西,以防有東西在運送過程中掉落。
「今天是個不錯日子。」雷薩看向天空,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很適合談生意。」
「我敢打賭他們肯定還有幾本過期的色情雜誌。」探長用期待的口氣說道。
「噢,波茲曼。你這個老色鬼。」柴哥忍不住批評,同時抓緊手裡那箱葡萄酒。「我提議我們多換幾副撲克牌來,免得下次又有誰一輸牌就氣到把整副牌撕爛。」
「我的天,老柴。你非得一直提那件事不可?」探長板起臉。「那你怎麼不說威爾森把骰子吞下去那次?」
「因為那次他喝醉了,他以為那是一顆花生米!」
「說到威爾森,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勸他減減肥?」拉著推車的男子問道。「你曉得他有次直接把一張凳子坐斷嗎?那可是一整張好好的凳子啊!」
約頓低下頭,刻意忽略那兩人的談話。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還有心情聊天,而且聊的內容還沒什麼營養,難道他們對於即將有人會喪命這件事情一點也不在乎?
難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強取豪奪成了世界運行的準則?好似人類過往的文明是一粒絆腳石,而星獸的到來則是救贖,為了徹底解放人類被囚禁的野蠻本性。
一時半刻間,約頓覺得自己應該順從環境,像是落入網中的獵物,不再掙扎、不再抵抗。畢竟,有什麼用?畢竟他身邊的人很早以前就已經放棄了,放棄質疑自己的行為。就連查泰、就連莎拉,就連他所愛的人都選擇接受了擺在眼前的事實。
約頓出生時文明的秩序早已崩壞,所以,他又何必在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又何必浪費精力與命運爭辯?或對於幾條人命斤斤計較?
少年閉上眼,總覺得那些被他視為荒謬的念頭變得合理許多,甚至覺得獵角幫出於生於存而犯下的種種罪刑為沒有這麼十惡不赦。只是……
他想起前一天,那頭本來應該死在自己箭下的公鹿。如果剝奪生命是種正當的手段,為什麼他在那一刻遲疑了?
如果殺戮不該被譴責,為什麼他對他們的行為仍舊感到憤怒?為什麼目睹生命的消殞還是令他難受?
一時,他沒有答案。
「安靜,我們快到了。」雷薩忽然舉起手,阻止柴哥和探長繼續嘰哩呱啦地互相鬥嘴。
約頓看向前方,他們確實已經抵達小鎮南邊的區域。因為就在不遠處,碩大、醒目的殼片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些黑殼不禁使他在腦中自動描繪出牠們駭人的樣貌。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些披著黑甲的怪物,那比墨色還要更加深邃的黑。盯著它,彷彿盯著一片沒有盡頭的虛無。
當然,他們事先就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星獸,否則不會前來此處,也不會聽見逐漸清晰的人聲。
嚴格上來說,那群人的落腳處並不在鎮上,而是距離小鎮南端入口不遠處的一塊開闊的空地,就在一座半毀的風車磨坊下方,而附近則有幾棟單層的廢棄樓房。
他們把車輛停在磨坊的兩側,正好圍住營地,形成一面半弧形、壁壘般的保護網。包含一輛拖曳式的露營車車廂和車頭、一台貨斗上堆滿雜物的皮卡式貨車,以及一台廂型車。三輛車都有明顯改裝過的痕跡,除了厚重的裝甲板、鐵網、鋼條防滾架之外,車身兩側也加裝了額外的鉚釘與鐵鉤,以便把星獸的「獸殼」固定在上頭,以及吊掛各種物品。
至於大部分的車窗則被鋼板封死,只留下一小條,長條狀的窺視縫。此外,那輛露營車的車頭保險桿甚至還焊上了用來推開障礙物的撞角。
男孩跟上其它三人的腳步緩緩走近營地,以他對於車輛的瞭解,眼前的東西並不是車,而是裝上輪子的要塞。它們給人的威嚇趕與凶狠程度甚至能跟真正的星獸匹敵。無論如何,能夠見到處於運作中的車輛還是令人備感新奇,因為在他的印象裡,它們大多都成了一團廢鐵。
約頓靠得越近,就對這些人改裝交通工具的手藝越發佩服。他們並不只是胡亂把星獸的殼安裝在車體兩側,而是經過丈量與計算後將殼片進行必要的切割、組裝,好符合每輛車的板金長寬與底盤高度,同時兼具一定程度的美感。不過他們並沒有刻意打磨那些獸殼,而是保留了它最原始的質地。
約頓欣賞著三輛不同類型,卻又在某種程度上存在一致性的車輛,心中浮現讚嘆。他從沒想過來自星獸身上的殼片也有為人所用的一天、也可以讓人注視卻不心生恐懼,那些本該令人聞風喪膽的怪物。
毫無疑問,這的確是種美。一種狂野的美,也是一種規律的美。獸殼是那些外來生物的一部份,蠻橫、乖戾;金屬冷硬的線條則詮釋了人類工業化的成果,精緻、完美。兩種文化、兩個世界,彼此碰撞,卻沒有吞噬對方,而是融合出另一種嶄新的層次。
一種和諧。
「呦,史東老兄!」一名身穿背心夾克的男人大老遠就注意到走進營地的一行人,他放下手中的鋼杯,從一座沿著車頂搭出來的開放式營帳走出來。
「卡維爾先生。」雷薩走向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的姓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叫我聖徒吧。」
「當然、當然。」名叫諾曼.卡維爾的男人面帶微笑地說道。「真不好意思,還要你們特地過來一趟。」他歪過頭,看見跟在後頭的柴哥與探長。
「這陣子我們的人手比較『短缺』一點。」諾曼舉起手,朝身後的營地比了比。
他說的是事實。約頓環顧了周圍的營地一眼,以人數上來說他們確實佔上風,不過有一半以上都是老人和幼童,包括他前一天看見的那名男孩,他正在協助另一名女子烹煮某種大鍋食物。
「這年頭要在路上看到這樣的陣仗可不容易。」雷薩抬起下巴指向營地後方的幾頭鋼鐵怪獸說道。
「啊……幾年前我們從廢車場裡找到蘇西『追日者』(Susie”The Sunchaser”)。」諾曼自豪地用手指向那台停在車陣最右邊的廂型車。「那時候她的化油器壞了,板金也一蹋糊塗,不過發電機和變速系統是正常的,我想我們算很幸運。」
「你們把它改成了噴射引擎對吧?汽缸數呢?」雷薩忽然挑起眉毛,興致勃勃地問道。
「你對車輛也有研究?」諾曼臉上一陣驚訝。
「人還是得要有些興趣對吧。」
「不……我們沒有動她的汽缸。蘇西仍然維持原先六汽缸的設計,不過你說的沒錯,我們確實沒有繼續採用舊式的化油器。」諾曼搔搔下巴。「你也知道,光是這點就能讓我們省下不少油料。」
「那輪框的部分?理論上這種車型應該不適合太重的負載。」雷薩再度提問,顯然忘了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鈦合金輪框,客製化鋼圈。」諾曼回答。「這幾年我們對蘇西動了不少手腳。」他邊說邊笑。
「嘖嘖,真是大手筆。」
「跟蘇西相處久了,你很容易就會愛上她。」
約頓看著談話中的兩人,愣在原地。他完全不曉得雷薩什麼時候成了車輛專家,一旁的柴哥與探長也露出相同的表情。顯然即使他對這類的事情有所涉獵,也沒有在其他人面前談起。
不過這也說明了雷薩為何執意要對這群人下手,獵角幫的現況確實讓他在他們面前顯得很「寒酸」。
「……總之,我們後來又碰上了『鋼鐵老爹(Steel Pap)』,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游牧人(Nomad)。」諾曼轉頭,跟幾名坐在露營車車廂外的長者揮手。「那些傢伙可都是出了名的硬漢。」他把頭轉回來,小聲說道。
「咳……」終於,柴哥忍不住打岔。
「哎呀,真抱歉……我們一時聊得太起勁。」諾曼馬上明白他的意思。他朝後一轉,接著大喊:「潔西(Jessy)!」
只見那名站在營地爐火邊的女子馬上抬頭。
「叫他們把客人要的東西拿出來!」諾曼再次喊道。
不久後,名叫潔西的女子領著一名身穿工作背心的壯漢出現在諾曼身邊,兩人手上各扛了一只木箱,身後還跟了幾名孩子,他們手上也都抱了東西。
「喏,就這些了吧?」女子放下手上的貨物。
「謝了,親愛的。」諾曼對她微笑,接著彎腰摸摸孩子們的頭,要他們把東西放下。
「史賓瑟(Spencer)是我們最優秀的技師之一,也是我的助手,你們想的話我可以請他發動那些車子的引擎讓你們看看。」諾曼把幾個孩子遣走後指著身旁的壯漢說道。
「噢,這倒是不必了。不過也許能趁我們清點這些東西的時候讓我的人在營地附近繞繞?」雷薩提議。
「啊,當然好。」諾曼一口答應。「你去盛幾碗湯招待一下我們的客人。」他朝名叫潔西的女子吩咐。
雷薩瞄了探長一眼,向他使了個眼色。「約頓,不如你也跟我們這位『朋友』一起過去吧。」他很快轉向留在原地的少年,對他微笑。
約頓點頭回應,動身跟上探長還有那名離開女子的腳步,往營地正中央的一張木頭長桌走去。他不確定那張桌子是本來就在那裡,還是他們帶過來的。桌旁還有一具用石塊堆疊出來的臨時爐灶。
「阿詹,幫我拿兩個碗出來。」潔西走向正在看顧火爐的男孩說道,約頓看得出他從剛到現在就一直假裝忽略他們。男孩很快點點頭,往箱型車的方向跑去。
「我丈夫說你們就住在鎮上那座教堂?」等待的同時,女子開口。
「啊,是的,女士。」探長禮貌地回應,不過眼神卻藏有一絲邪念。約頓在獵角幫混得夠久,很清楚他們都是什麼樣的貨色。
「這一帶都是我們的地盤。」他繼續說道。
「地盤?」女子皺眉。
「我是說……我們對這一帶很熟,哈。」探長連忙改口。「你們怎麼找到我們的?」
明知故問。約頓心想。他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確認獵角幫安插在其它聚落的探子有沒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們稱為「撒網人(Web Caster)」,目的是為了讓可能的獵物上鉤,一種狼狽為奸的概念。
「噢,我們經過前一座聚落的時候從一名受傷的倖存者口中聽說的。他告訴我們巴爾托斯這裡有一票補獸人組成的求生團體。」潔西看了正在爐火上燉煮的東西一眼後回答。
裝病。約頓搖搖頭。為了讓別人採信錯誤或危險的資訊,那些撒網人總是無所不用其極。果然,這群人又是被騙上門的無辜受害者。他感嘆。
「很高興我們幫得上忙,女士。」探長再度點頭致意。
離開的男孩很快又跑了回來,手裡抓著兩只鋼碗,交給潔西。她以俐落的手腳裝好兩碗看起來像是煲湯的東西,然後遞給男孩。
「嗯,真香。」探長一邊接過食物一邊稱讚。不過他謝絕了潔西坐下享用食物的提議,接著便捧著碗朝營地別處晃去。
「唉,那些男人就是坐不住。」女子看了探長離開的背影抱怨。「你呢,孩子?」她轉身,視線落在約頓身上。他正好伸出手,準備接過朝自己遞來的湯。「我就……在這裡喝吧。」
「不夠的話這裡還有。放心吧,我們準備了很多。」潔西露出親切的笑容,朝鍋子一比,接著看向約頓身旁的男孩。「阿詹,你幫我顧一會兒,我要去晾幾件衣服。」
名叫阿詹的男孩點頭。女子離去,留下兩人,以及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
「我叫……」約頓舉著湯匙的手僵在半空。「……你先說吧。」他抬頭,看向仍站在原地的他。
「沒關係,你先吧……」
於是,他們就這樣對看了半晌,片刻後,兩人同時笑出聲。
「我叫詹姆士,詹姆士.卡維爾(James Cavil),不過大家都叫我『阿詹(Jame)』。」說話的人拉開一張椅子,在約頓身邊坐下。
「約頓……約頓.布蘭森。」約頓回應,同時驚覺自己沒有太多和相同年齡層的人相處的經驗,這讓他的談吐不自覺彆扭了起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想到即將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
「這湯……很好喝。」白癡,我在說什麼!他忍不住咒罵自己。
「不騙你,這羅宋湯是我母親特製的。她老愛自誇其它游牧人想跟我們結伴的原因是為了喝她煮的湯。」阿詹咧嘴一笑,似乎不認為約頓的反應有任何不妥。
「所以……你父親是這支車隊的負責人?」約頓稍微轉頭,往雷薩他們的方向瞄了一眼。他和柴哥正在把其中一瓶酒的瓶塞拔開,準備讓諾曼和幾個男人試試味道。
「嚴格說起來,我們之間並沒有硬性規定誰要聽誰的。只不過大部分的事情都是我父親在張羅沒錯。」
「所以你們也算是一種……幫派?」約頓喝下一口湯問道。
「我不確定……但我們會互相幫忙、互相照應,或是一起解決問題。我猜車隊的生活就是這樣。」阿詹聳聳肩。「那你呢?」
「我父母在我更小時候過世了……」
「噢……」
「別在意,我早就習慣了。」
「你沒有其他的……親人?」
「我姊姊,莎拉,我們一起到處流浪。我是說……在我們碰上雷薩他們之前。」
「雷薩?跟我父親說話的那個人?」阿詹轉身朝他說的人看去。
約頓點點頭,不過沒跟著轉身。「他是獵角幫的首領。」
「我聽說你們是獵人,對吧?很厲害的獵人?」
「我們……」約頓放下湯匙,看向他。阿詹的臉上滿是崇拜跟期待。
「所以你拿過槍嗎?我父親一直不讓我碰那些東西,他說槍枝太危險。」
約頓看著他,感受到內心升起的內疚。
「他說槍是人類最不該發明的東西。」阿詹沒停下來。「因為那些東西根本殺不死星獸,只會被拿來對付我們自己的同類。不過——」
「阿詹。」約頓以顫抖的聲音打斷他。
「……嗯?」
「你們有考慮過提前起程上路嗎?」
「提前?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因為……」約頓握緊拳頭。他好恨自己,要是他有辦法說服他們提早離開,雷薩的計畫就不會成功。
「我不是很清楚,這得問問我父親。」阿詹有些不解地說道,不過隨即皺緊眉頭。「話說回來……我記得史賓瑟說車子的水箱要到明天早上才會保養好,況且我父親希望我們穿越旱海前能把每台車都調整到最佳狀態。」
「旱海?你們打算越過史坦尼亞荒漠?」
阿詹點點頭。「我們的目的地是哈敦峽谷,就在旱海的東邊。」他說著往那個方向望去。「據說從那座峽谷一路往東走,然後開上戈蒂蘭高原(Curttilan Plateau),就能看見全大陸最美的日出。」
「你聽我說,阿詹。」約頓忽然把整個上半身轉向他。「有件事情你必須知道,就是……」他的內心糾結著,瀕臨失控的情緒讓男孩的聲音開始哽咽。
「你……還好嗎?」
說啊!約頓張著嘴,話卻卡在喉嚨。最關鍵的話。
快告訴他,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他聽見了內心的怒吼。快叫他們逃命!
「……我跟我姊姊……我們也希望有一天可以……看看日出的樣子。」
騙子!
那一刻,約頓的內心徹底粉碎。
「噢……原來是這樣。」阿詹明白地笑了一聲。「也許……我幫得上忙。」他想了一會兒後起身,往車子的方向走去,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樣東西。一張照片。
「喏,很久以前我們在一本舊相簿裡頭翻到的。」男孩把照片遞給約頓。「雖然跟真正的日出還是有差,不過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對吧?」他眨眨眼。
約頓接過東西,那是一張保存良好的彩色照片,完美捕捉到了一小截金黃從雲霧冒出頭的樣子。它的背面還註明了日期,是一個在星獸出現之前的時間點。
「送給你吧,我想我用不到了。」阿詹慷慨地笑道。
約頓捏緊照片。「謝謝……」他抬頭回應。「我會……順便告訴莎拉。」
「唉,約頓、探長!」雷薩粗野的吼聲響起。「來幫忙把東西搬上推車,我們回去了!」
約頓和阿詹同時回頭。
「我想你該走了。」
「是啊……」約頓放下湯碗,從桌邊起身。「你要……保重,阿詹。」他又看了一眼男孩。即使他巴不得立刻把視線從他,從這些無辜的人身上移開。
他寧願他們從來不曾見過彼此,寧願他們不曾到過這個地方。
任何人都不該靠近這裡。
「真的不考慮加入我們一起午餐嗎,聖徒老兄?」約頓走向雷薩時聽見阿詹的父親這麼說道。
「噢,謝謝你的好意,卡維爾先生。」雷薩把一箱東西搬起來,交給柴哥。「我想我們還是早點打道回府吧……畢竟,明天一早我們還有另一場生意要做。」他看著他,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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