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所有人聽著——」
三天後的早晨,基諾領著一群人站在翰海基地外的一座帳篷,在他面前,七名捧著操殼囊的操殼師直挺挺地站著。
「你們都曉得自己要做什麼。這不是演練,而是實戰,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大意。」基諾簡短交代完,轉向隊伍裡頭最年輕的成員。「約頓,因為你是第一次參加掃蕩,所以你等一下跟著我。」
他接著看向另一名男子。「羅倫(Lauren),其它人交給你。」他對他說道。
「明白。」名叫羅倫的男子點頭。
「如果沒有其它問題的話,所有人,現在著裝。」
眾人開始動作,把原本拿在手裡的裝備穿戴到身上。那是一罐形似氧氣瓶的東西,只不過裡頭裝的不是氣體,而是某種泡在培養液中的囊狀物,操殼囊。
約頓熟練地穿上屬於他的操殼囊,把數條連接容器的背帶在胸前及腰上扣好、束緊,接著一把抓起與操殼囊相連的面罩,在臉上戴妥。
基諾很快低下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時間,一枚紅色的信號彈同時自他後方的地平線竄上高空。
約頓看見信號彈,納悶了一下。「基諾,我以為我們是要……」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問。
「你等一下就會知道。」他舉起手,阻止他繼續追問,隨後對在場的人下令:「所有人上殼板。」
「殼板(Shell Board)」,又叫「殼艇(Shell Boat)」,是一種薄片狀的殼造物,形狀與殼壁雷同,只是更加狹長扁平,因為它的用途並不是拿來阻擋攻擊,而是拿來移動。
約頓第一次見到基諾他們的時候,他們踩在腳底下的東西就是殼板,那東西同樣是由許多殼片拼湊而成。
他跟著其他人一起踏上浮空的殼板,朝信號彈射出的地方前進。基諾仍然在前頭領隊,杜斯塔夫不在的期間,所有與操殼師扯上關係的事情全都落到他身上,包含任務值勤、訓練跟裝備補給。
炙熱的陽光下,八名操殼師在乾裂大地上衝刺著。他們的速度驚人,他們的步履卻出奇地安靜,像是一群掠過地表的幽魂。
殼片能夠乘載的重量取決於操殼師操殼的「力道(Force)」,不過大部分的人都能用殼板將一、兩個成人托起而不碰觸地面。無論以何種面向來看,殼板都凌駕於任何一種現存代步方式。沒有接觸就意味沒有磨擦,也不會產生任何踏步聲、蹄聲、輪軸轉動或引擎聲等多餘的噪音,甚至不會揚起太多沙塵。
對於踏在殼板上移動的操殼師而言,風阻是他們唯一需要克服的問題。
基諾帶領眾人越過一座低矮的岩石砂丘,不過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那裡,而是在更遠一點的一座電波發射塔。高聳的金屬裝置就設在一塊凹陷的盆地外圍,他們經常在那一帶誘使星獸自投羅網,因為凹陷的地形正巧可以困住怪物,讓牠們難以脫逃。
約頓盯著朝視野逼近而來的高塔,根據小珊的轉述,他們似乎也是在他來的同一天成功找到了某種能夠欺騙星獸上當的訊號,就像喬茲曾用來吸引馬鹿的鹿笛。約頓仍對其中的原理不太理解,不過在那之後,豪斯便按照杜斯塔夫的建議在旱海基地周邊的區域架設了很多類似的訊號發送塔,以便對鄰近基地的敵人進行肅清。
正常情況下,巡邏隊在訊號塔的範圍內發現星獸後會先向豪斯回報,之後交由基諾安排適當的時間啟動訊號,然後率領操殼師前往當地進行伏擊。
正常情況下。約頓心想。既然他們看見信號彈,代表已經有人在目的地等待。
不過最讓人想不透地方是……倘若基諾答應要讓他參與清掃任務,為什麼又要事先派人過去?難道是因為他不認為他有辦法勝任?
不久後,八名操殼師終於來到盆地邊緣。
男孩收起殼板,盯著盆地內的景象——他的懷疑是對的。一頭披著黑殼的星獸正揮舞六條的觸手,試圖將眼中獵物大卸八塊,而他的對手則是兩名在空中飛舞的操殼師。
星獸是一種樣貌似章魚的生物,儘管牠們與人類一樣同為血肉之軀,卻無法輕易被殺死。因為除了觸手之外,星獸的其它的部分都藏在磐石般的厚殼當中。
約頓看著戰鬥的進行,看得出這場「狩獵」已經進行到一半,因為那頭星獸的觸手有許多明顯的外傷。那是牠們唯一露在殼外的部位,可惜攻擊那裡並不會致命,頂多讓怪物的攻勢變弱。
基諾看了盆地裡的兩名操殼師一眼,用手對他們比了幾個手勢。兩人點點頭,然後踏著殼板飛出盆地。
他看著那兩人脫離星獸的攻擊範圍,把視線轉回來,再度以手勢對身旁的其它人下達命令。叫做羅倫的男子站出隊伍一步,點頭回應基諾,隨後領著眾人躍入盆地。
「等一下。」基諾撥開面罩說道,同時攔住混在隊伍中的男孩,阻止他跟著他們一起往下跳。「我說你跟著我。」
「你說你會讓我參加實戰!」約頓扯開面罩抗議。
「把面罩戴回去,孩子。」基諾沒有斥責他,而是以沉著的口氣說道。「戴回去。」他看著他忿忿不平的臉,再度命令。「我沒有要你這麼做,就不要擅自在戰鬥中拿下面罩。」
「……戰鬥?我根本就沒有在戰鬥,你只是想讓我站在旁邊看對吧?」約頓又嘀咕了幾句,不過他曉得基諾不會回應自己。
「把面罩戴好然後仔細聽我說。」基諾抓著約頓的,他抓緊他,看著他把面罩掛回臉上,然後強迫他和自己一起觀戰。
約頓不再抗拒後,基諾也將面罩戴回。他使喚自己的殼片,要它們飛往腳邊,整齊地堆疊在一起,接著以手輕輕拉動面罩,使其不會完全貼合臉頰,而是留下一道間隙。
「注意看。」他說道,聲音透過面罩和臉頰間的空隙傳出。
儘管不太情願,約頓還是按照基諾的意思,把目光投向正在盆地內上演的混戰。一場屬於星獸與操殼師、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之間的角力。
「你覺得我們操殼師是為了什麼而存在?」基諾的聲音傳來,嚴謹、莊重。
約頓沒有拿下面罩,雖然他不確定他到底想問什麼,不過聽得出他不是真的在問問題,而是要他思考。可惜男孩的情緒仍停留在片刻前,停留在他的欺瞞、他的背信,還有他毫無理由的反對。
停留在基諾充滿疑慮的眼神。
他還是用大人看小孩的眼光在看我,而非一名獨當一面的操殼師。約頓心想,至少他主觀的感受是如此。
「我們剖開星獸的屍體,從牠們的身上扯下器官,然後用同樣的方式、同樣的手段對付牠們,你覺得這聽起來怎麼樣?」男孩身旁的男人再度問道。
約頓沒有說話,他當然沒有,不過他開始覺得那副面罩正好可以配合他進行無聲的抗議。
也許是知道沒有人會回應自己,基諾沒停下:「我們是操殼師,是為了擊敗星獸而生的戰士,不是沉浸在殺戮的瘋子。」他說道,一如舞台劇的獨白。「我們是錫爾星人。我們竊取牠們的力量,是為了奪回被牠們奪走的東西。」
約頓皺起眉頭,總覺得這番話似曾相似,只是……有哪裡不太一樣。
不久前脫離戰鬥的那兩名操殼師已經回到盆地內,加入其它六人的圍捕。數把黑色的殼槍在空中飛竄,宛如黑色的冰柱,場面壯觀,卻同時令人眼花撩亂。
幾名操殼師衝到怪物面前,架起厚實的殼壁,剩下的人則飛到空中,與牠的觸手周旋。
他們還在等待。約頓邊看邊想。還早。
「當你的本事越大,就越不能迷失方向。」基諾看著戰鬥中的操殼師,下一刻,盆地內的巨獸忽然咆哮一聲,震耳欲聾。
接著,覆蓋在牠身上的殼片開始一一分離,如同從峭壁崩落的岩層,露出下方頻頻扭動,由肌肉構成的的巨大身軀,像是一大團糾結的噁心肉塊。
殼片剝落是星獸正在進行氣體交換的徵兆。星獸的肺活量是人類的好幾百倍,牠們閉氣的時間雖然長,卻不是永久。而換氣的瞬間通常是牠們最為脆弱的時刻,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牠們會殼肉分離。
然而,八名操殼師沒有趁勢追擊,而是先後飛出盆地,宛若要躲避某種即將到來的危險,有些人在聽見叫聲的當下就已經往空中移動。
星獸換氣的空檔無疑是個絕佳的下手時機,遺憾的是,此時也是多數操殼師最容易喪命的時候。因為一旦殼片脫離身體,牠們便會開始吸入周遭的新鮮空氣,好取代從肺部排出的氣體,而強大的吸力會產生逆向氣流,吞噬周遭的一切。
「我們到那裡去。」基諾注視離開盆地的操殼師,接著用手一指,要約頓跟上他的腳步移往那頭星獸斜後方的位置。那裡是個死角,不會被牠即將引發的氣流掃到。
很快,坑裡的星獸將六條觸手往四面八方散開,露出被蓋在下方一張嚇人、醜陋,佈滿尖牙的大嘴。與此同時,一波強勁的氣流夾雜沙塵與土石朝怪物的嘴裡捲去,像是灌入排水孔的水流。幸虧那些操殼師早已離開,沒有人被牠吸入口中。
牠的換氣動作進行到一半,原本脫落的獸殼也開始一一歸位,重新蓋住肌肉般的表皮。
還沒。約頓看著怪物,目不轉睛,心臟因為緊張而瘋狂跳動。
不久後,吸引的力道減弱,四散的殼片幾乎完全回到牠身上。不過巨獸前方的地面仍塵土飛揚,意味牠的進氣尚未結束。
還沒。約頓開始在心中默數,同時打量八名面踏在殼板上的操殼師。他們面對怪物而立,以近乎靜止的狀態懸浮於空,遠離肆虐的狂風,如一排在起跑線等待衝鋒的跑者。
他們必須面對牠,然後等待下手的時刻來臨。
終於,敵人的身軀重新被密合的殼片覆蓋,氣流的強度瞬間驟減、下降,僅剩徐徐的風勢,颳過盆地邊緣。
一秒、兩秒、三秒,然後,最後一絲微弱的氣體被怪物吸入口中。
現在。約頓在心中大叫,一如宣告起步的槍鳴。
八名操殼師從空中俯衝而下,黑色殼槍在他們身邊出現,如黑色的箭矢,射向怪物即將闔上的嘴。操殼囊與殼片的聯繫是身為操殼師最大的優勢,因為那讓他們能夠感知殼槍的位置,擊中正確的目標。
幾把殼槍在那頭星獸來得及反應前鑽入牠體內,怪物晃了一下,接著咆哮一聲,重重倒地。八名操殼師踏著殼板緩緩下降,聚集至落敗的敵人面前。
「我們也下去。」基諾對身邊的少年說道,接著造出一面殼板,往下方飛去。他停在牠癱軟的身軀旁,揮手要約頓靠過去。
那怪物仍有一絲氣息,不過殼片已經不再聽令於牠,而是東倒西歪地散落一地。因為那些操殼師的殼槍刺穿了牠的肺,強迫切斷牠和它們的連結。
「看著牠。」基諾扳開面罩說道,含糊、動物般的喘息聲從倒地的怪物身上傳來。
約頓吞吞口水,戰戰兢兢地來到牠面前。牠的氣數已盡,他一清二楚。
「你的殼槍,約頓。」基諾吩咐。
約頓看了發話的人一眼,接著呼喚殼片,造出漆黑的尖矛。
「了結牠。」
什麼?男孩瞪大眼睛轉頭,然而基諾只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告訴他,他沒聽錯。
「你說你想要跟牠們戰鬥,給敵人最後一擊也是戰鬥的一部分。」他說道。
少年把視線對準目標,星獸沒有眼睛,不過他看得出牠很虛弱。虛弱、無助、徬徨,還有絕望。牠們也許不如人類聰明,不過只要擁有生命,便能感受生命的消逝,便能意會死亡。
約頓看著牠,雙眼卻閃過八個月前,他跟著雷薩他們晨獵的畫面。他又想起那頭公鹿,他本該對牠下手,最後卻沒有。
不……他告訴自己,同時逼自己移動殼槍。星獸不一樣,他們是敵人,是入侵者,是……男孩的雙手顫抖著,屬於他的殼槍停在半空中,沒有繼續前進。
為什麼?他問自己。為什麼我做不到?
「不容易,對吧?」基諾的聲音傳來。男人伸出手,握住約頓的殼槍,要他收回殼片。
「羅倫!」他歪過頭,朝身後的一夥人喊道。
約頓站在原地,一臉錯愕地看著羅倫的殼槍鑽入敵人的身體,再從牠的另一側飛出來。怪物的氣息消失,剩下一具凌亂不堪的冰冷軀殼。
「我也希望這件事情有你想像得這麼容易,約頓。」基諾輕拍少年的肩膀。「好好看清楚,這就是我們操殼師的工作。」他等了一會兒,接著重新開口。
「殺戮,不會因為換了對象就變得比較輕鬆。剝奪生命永遠是一件沉重的差事,即便是我們的敵人。」他說道。「重點是,每一次面對這些怪物,我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用殼槍劃破牠們的內臟。你曉得為什麼嗎?」
男孩看向基諾,搖頭。
「如果你想成為真正的操殼師,如果你想跟這些怪物戰鬥,那麼……你就必須記住一件事。牢牢記在心裡。」基諾舉起一隻手。「我們殺死這些怪物,不是因為我們想要,也不是因為我們可以,而是因為我們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牠們讓我們別無選擇。」
那一刻,約頓總算聽懂他希望他明白的事情是什麼。他總算知道那股似曾相似的感覺從何而來。
基諾令他想起雷薩的瘋狂,他們都是握有力量,在某方面固執己見的人。不同的是,對後者而言力量是種用來揮霍的工具,對前者,則是一份責任。
他還在獵角幫的時候曾經渴望過類似的東西,直到今天,當他以操殼師的身份站在這裡,當他終於獲得那份夢寐以求、令凡人望塵莫及的力量,卻發現力量的本質遠比他以為的還要更加複雜。
「我們葬送眼前的生命,不是因為我們能夠為所欲為,而是因為我們必須如此。」基諾繼續說道。「倘若你對我們戰鬥的目的有任何迷惘,哪怕只有一小點……它都有可能會在你面對敵人的時候,要了你的小命。」
約頓直視對他說話的男人,看著他的雙眼。
「所以,你準備好了嗎?」他問道。「你準備好要踏上這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