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程瀾仰首看天,思考了一會,這才坐到林衡身邊。「那個,公子。我得先跟您鄭重道個歉。」
「嗯?為什麼?」林衡接過盒子,打開來,看到小小的花形糕點很是喜人,拈起一塊便放進嘴裡。山楂的酸立刻充斥在整個舌腔裡,讓林衡微蹙了下眉,一臉扭曲了好一會,才感受到一絲絲的甜慢慢的滲出來。
「嗯……我不是什麼普通人。」程瀾還在想著措詞。
「我大概能猜到。」林衡瞥去一眼。「你說你從軍是真的,但其實你軍階應該不低。」之所以會猜到,沒別的原因。林珧就是將軍,坐上那位子的人,氣質、態度都會跟一般的士兵不一樣。有些事會看得很透,卻不一定會說出來。原本以為這其中有什麼故事,所以程瀾才會變成這樣,看似玩世不恭,實則不然。
「我本名程元瀾,北疆軍是我待過的地方。守過姚城跟北潼關,回京後不想進兵部,原本打算解甲,尚書令大人把我拉進了大理寺做了個不上不下的五品左少卿。如你所想,我是出來查案的,而這案……跟林府有關。」程瀾也不瞞他。
林衡放下第三顆小花形糕點,低喃了聲大理寺啊,挺好的。表而上,林衡是鎮定非常,鎮定到了讓人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步。可是他心裡則是各種念頭雜亂紛呈,按下一個,又浮起更多個。然而,這些念頭背後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惱怒。
可若真想發作出來,總覺得自己師出無名。因為他想發作出來,卻總是想起他對自己好的那一面。還有救了自己、照顧自己的時候。跟他相處時,林衡隱約感受到這人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個人。只是聽他對自己坦白時,還是有些氣惱的。
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表示,只能淡漠以對。「所以,是什麼樣的案子,讓你這麼費心思也要進林府?」
「我當初倒沒想著要進林府,在牙行那也只是做做樣子。恰巧遇到公子,也就順勢而為了!」程瀾笑了一下。他敏銳的感受到林衡有些惱了。「看在我主動招認的份上,公子能別生氣嗎?」
林衡看程瀾小心翼翼地瞅著自己,話裡試探的意味濃厚,林衡實在是覺得氣悶惱怒,可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扭頭哼了一聲。
「別生氣了好嗎?」程瀾無奈地撓撓臉。「先聽我把事情說了再生氣不遲,可以嗎?」
「說。」林衡沒看他。
於是程灡便把自己原本是在追查一件私販鹽鐵案,結果沒想到一追查下去,竟然可能跟林立驍通敵案有關!甚至,可能就是源頭。程瀾還在想著如何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暗中追查,卻在牙行外遇上了當時還沒辦法說話的林衡,要找個護衛。這說巧的確也是巧,於是程瀾便順勢而為,就這麼大大方方的進了林府。
林衡一聽到林立驍的名字,立刻看向程瀾。程瀾微笑著看他,似是知道了什麼。「照你所言,那將軍府的案子,極有可能翻案?」林衡問道。
「如果一切順利,查到元兇的話。」程瀾也往貴妃榻上一坐。「離玉,目前有一件事,關於那位灰衣人。」
「嗯?怎麼?」說得好好的怎麼又岔到這來?
「他兒子,是林家軍的一位百戶。當然,你也知道,現在已經沒有所謂的林家軍了。可他兒子心裡過不了這個坎,鬱結在心,纏綿病榻。這灰衣人姓燕,他希望,肖似林珧兄弟林珩的你,能去開解他一下。心病是需要心藥醫,讓他想通了,過了這個坎,他身體自然會好起來。」程瀾想了想,說道:「就當做是一筆交易了,他給咱們透底,你就幫忙去開解一下他兒子,如何?」
林衡覺得現下要做決定有些難,只能說:「給我一兩日的時間想想可以嗎?」
「嗯,當然可以。哦對,那位百戶聽說是看過林珧兄弟倆在校場拆招對打的樣子,還回去比劃了幾招給燕老看。」程瀾似是想起什麼的出聲補充了後面這些話。
林衡怔了下,忽地一段回憶浮現在腦海裡。那時候他還是林珩,過了午時,無聊策馬到京郊的軍營去找他大哥林珧。那時候校場正在比武,當時看得熱血沸騰,拉著自家大哥上台就開始對打拆招。林珧寵著自己的弟弟,自是不肯下重手。
『大哥,你是不是放水了!那可不行!』
林珩跟大哥打得一身汗,林珩最後嚷嚷一句不打了,沒意思。然後一臉懷疑地勾著自家大哥的肩,說了那句是不是放水了。林珧只是笑,揉了揉林珩的腦袋,沒說話。
再然後,便是在獄中,林珩被獄卒拉走,伸長了手含著眼淚喊著大哥,林珧回應道:「不許哭!好生照顧你自己,你是林府的獨苗了!」
接著,是一地的艷紅,緩緩的流動著;還有那撲天蓋地般朝他捲來的濃厚血腥味。正覺得像是無法呼吸時,耳邊傳來程瀾的輕喚:「離玉?公子?怎麼了?」
一瞬間,那黏膩、窒息的感覺退去,林衡眨了眨眼,抿了下唇。「沒事……你說,你跟燕老做交易,要我去開解他兒子,是嗎?」
「沒錯。」
「你打算,怎麼做?」
「你答應了?」不是說還要考慮一兩日的嗎?怎麼這麼快就鬆口了?
「我想聽聽你的做法。」林衡低聲道。
程瀾思考了一下措詞,說:「其實吧,燕老說你跟那位長得有幾分的肖似。要是有人有那位的畫像,根據他的樣子讓你化點妝容……」
「無須如此麻煩。」林衡淡然回應。「這事我可以幫忙,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他得去弄一套之前最常穿的裝扮跟相似的配飾。走到案桌前,舖開紙。程瀾主動過來幫忙磨墨,林衡瞥去一眼,輕笑一聲。「倒是勞煩少卿大人幫在下磨墨了!」
「別這麼說。我知道我瞞了這些你很生氣,能讓你撒氣我都願意。」程瀾嘿嘿一笑後說道。「畢竟咱倆可是過命的交情。」
——什麼過命的……林衡正要張嘴反駁,卻想起他的命是程瀾救的,程瀾受傷是他照顧的。硬要這樣說的話,也就算得上是過命的交情了吧?
「既然你要這麼說,那我好像也沒有不同意的理由。」林衡攏袖提筆沾墨,很快的在紙上寫下了幾行字。
程瀾看著,蹙了下眉。「……紫玉冠一頂,以銀為底……嘶,離玉,你這寫的,是飾品吶!」
「正是。」林衡繼續寫,「我寫的這些備上,再給我一套修容化妝的工具。」
「衣服……嗯?什麼?修容化妝的工具?你要自己上?」
「反正,我自己來便可。」林衡避開了重點,說道。「到時候,希望是我單獨一人跟他說話,其它人……包括你,也得退開至少三尺以上的距離。」
程瀾搓了搓下頷,自己瞞的最重要的事,他沒說出來,不曉得日後離玉知道了以後,會不會揍他?喔,應該不會,興許是冷冷拋來一眼,然後就……不理不睬了吧?嘖!這個冷淡的態度比罵他兇他揍他還要更難受好不好!
「行,你繼續,我幫你準備。」程瀾鼻子一摸,認了。
林衡瞥去一眼,好一會後才繼續寫。事實上他嚴重懷疑,這傢伙搞不好知道這身體的芯子是誰了。照程瀾往日的表現來看,他若不知,會追問,要不就私下去查。可是他從沒問過,查……興許有,但就是沒找自己證實。可能程瀾也明白這事太過驚世駭俗,一個不好,會被說成妖孽亂世,直接架去柴堆上澆油燒了。
不過,林衡還是故意問上一句:「你怎不問我這些東西的事?還有為什麼我自己來?」
「嗯……你做事有你的道理,既然你提出要求了,那我自然是把這事交給你來處理最好不過了。需不需要幫你弄個煙霧撩繞的場景,好讓你真的就像從地獄歸來了似的?」說到最後語氣一轉,那種調侃的調調又冒出來了。
林衡沒好氣地瞥去一眼,把墨跡差不多乾了的紙往程瀾胸口一拍。「你是想嚇人還是要辦正事?」
「當然是辦正事。」程瀾連忙把紙拿穩了。
「那還不快點去準備?少、卿、大、人!」林衡將筆投入筆洗,笑得溫和善良。畢竟,誰讓這人有求於自己呢?使喚、戲弄一下不為過吧?
程瀾笑了起來。「是、遵命,我的公子!」
「誰是你的?」林衡蹙眉。
「走了走了!」程瀾也不解釋,揚了揚手裡的紙,快步離開。
林衡驀地有種衝動想揍他或是朝他背後扔東西。內心一陣腹誹後,也不知為何,方才回憶帶來的一些難受跟鬱悶,也跟著消散了。林衡順手整理桌案上的東西,勾起了一抹淺笑。
燕老的兒子叫燕平,有個小名叫小瓶子。如今住在一處小院裡,只有一個小童僕幫忙張羅他的吃食跟藥。大夫定時開藥,卻也沒起多少作用。原本健壯的一個大好男兒,如今瘦到一層薄皮包著骨;連臉都瘦脫了相。雙眼無神,偶爾望向窗外,卻是嘆氣連連。
大概也是燕平極少出門,皮膚由原本健康的蜜色,變成了病態的蒼白。他想著之前在軍中的一切,不管是拿命殺敵、排兵佈陣;每日操練到抱怨連連,卻仍然甘之如飴。種種的經歷,燕平原本以為會一直這麼下去。累積軍功,努力掙一個好一點的位階。這樣他就可以攢錢娶媳婦,讓自家老爹可以放心退隱。
哪曉得驚天一變,最敬重的大將軍被控通敵叛國,小將軍也跟著被波及。林大將軍府上所有的人,除了林珩嫁予他人做男妻而得以倖免外,全被判了死罪。
行刑那日燕平也有去,他親眼看著林珩木然的收殮了所有的遺體,吩咐善後的人幫忙之類。他的淚跟那日的雨水,混在一起。
人微言輕,他非常深刻的體會到了。再然後,林家軍被解散,他去到別的軍營,都被人以異樣眼光看待。彷彿他也被烙上了通敵之罪的印記一般,讓燕平十分難受。
一來二去的,他乾脆不做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其它原因,回到家之後,他總覺得街坊鄰居的視線似乎都不帶善意。再後來,他聽說了林珩自戕還死於莊子上的一場火災後,整個人更加的萎靡,決定不出門了。
燕老十分擔心,看自家兒子一直抹不開的愁容跟憤怨,直到病倒。他無能為力,眼見自己唯一的一點血脈纏綿病榻,他比誰都著急。
藥吃著、大夫看著,都是花銷。燕老不得已只能自己出去勞作,攢下的銀兩都交代在了看大夫跟抓藥上。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的過,他想著,不如了結自己吧?可他又想起自家父親一臉愁容,又有些不甘心。這天,小童僕幫他把藥湯煎好了,照例放在床頭的一個小桌上。他默默的看著還散發出熱氣的黑色藥湯,忽地很想把這藥湯給砸了。可是當他伸出手時,看到自己的手如同雞爪一樣,不禁怔住。
太蒼白、一點力量感都沒有。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這模樣的?燕平有些詫異。此時門外響起腳步聲,燕平以為是小童僕,默默的把手放下。盯著自己的手跟被單上的花紋,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
ns 15.158.61.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