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是陰的,烏沉沉一片。偶有悶雷幾聲,像是隨時會降下一場大雨。木製高台前,七八個人穿著囚衣,有大人也有年輕男子。背後插著斬字木牌,被麻繩綑得牢牢的。
台上的犯人們,都是一臉不甘,卻又無奈。他們多冤啊!明明是世代對朝廷忠良,卻被扣上了通敵叛國之名,私自將重要的軍需賣給外族。他們並無任何經商的通路,只是因為守著北方的彊土,跟彊界的居民們互動良好。
可這冤還真無處說去。莫名出現在家裡的信件、印鑑,甚至什麼時候被做了暗格放了那些來往的書信,都不知道。
再加上官兵捉人,一陣混亂,冤沒得訴,沒得辯。他們心裡明白,說不定是得罪了誰了,要置自己一家子於死地。
為首的中年男子心裡暗嘆一口氣。幸好,早先前就把那人從族譜裡去了,讓他能順利的給人做男妻。只要對方肯對那人好,就算自己一家子都冤死了,只要還留著一個,那也就夠了。只是,那人現正在自刀身後做著監斬官。他到底值不值得託付,中年男子心裡也有些茫然。
沒一會,響起了鼓聲。時辰已到。高台上視野比較清楚,中年男子看到有個身影急促地趕過來。那一抹淺綠身影,推搡著圍觀人群,似要擠到最前面。高台後身著官服的男子站起身,看到趕來的人時有些訝然。
「誰告訴他的!」男子低罵道。
周圍的人紛紛否認。男子手輕揮,便有人出去阻攔。男子揚聲道:「時辰到!」
大刀閃著寒光,所有人背後的木牌都被抽出。壯漢含了口酒噴向刀子,為首的中年人被拖到前面,壓上行刑台。那身著淺綠直裾的青年被人擋著了,無法上前。他惶然抬頭,卻見那中年男子張口對他無聲說著:兒啊,好好活下去。青年一怔,只見銀光一閃,鮮血噴濺,人頭落地。他瞠大眼,雙唇顫震,低啞地喚了聲爹。
他熟悉的人,幾個兄弟叔伯,無一倖免。血腥味濃厚,青年雙腳一軟,跪坐在地。此時,風聲起,豆大的雨終於落下,將一地涼冷的血,沖刷個乾淨。他木然地看著人收拾善後,視線所及之處出現了一雙皂靴。原本像在倒水般的雨也一時之間像被遮去了般。
「回去了。這些善後的事由他們做便好。」男子的嗓音響起。
綠衣青年只是眨去了眼裡的雨水,發白的雙唇輕啟:「夏銘則,我們和離吧!事已至此,別讓我繼續恨你。」
「為什麼你又提和離?當初納妾留後也是你答應了的!」夏銘則不禁扯開了嗓門。
「因為你不認為你的母親會敵視我,可事實證明,就是她在害我。而你始終不願相信,不是嗎?我累了。我的家人都沒了……算我求你,讓我走吧!」
看著眼前心若死灰,眼神黯淡無光的昳麗青年,夏銘則也蹲下身,勸道:「林珩,我知道你在怨我,不守當時之誓,沒能扛下這一切。但我必須要有堅實的後盾,我才能為你遮風擋雨!你再等等,好不好?我不想和離!」
林珩抬眼看他,好一會後才低聲道:「等多久?我不想等了。夏銘則,從你違背誓言的那刻起,我已經心死。如今你又把我家人全數送上斷頭台,還要我等你。」林珩淒然一笑,「你的心可真狠。」
「罪證確鑿,你要我如何反轉?我一人之力如何反轉?」
「那便不做了嗎?原來你所謂對我有情,也不過如此。」林珩輕呵一聲。「你走吧,我要把他們都下葬了再走。」
夏銘則低罵了句冥頑不靈,便起身走了,徒留他在大雨中坐在原地。沒一會,林珩起身,有些踉蹌地對收拾善後的人說了幾句,並拿出一些銀錢,託他們將之安葬,費用他出。
就在郊外,草草立了個木碑。雨稍停歇,林珩默然的跪在地上燒著紙錢,行著禮,低語道:「爹,孩兒不孝,讓您受了死劫……日後到地下去,可別不認孩兒。那人不想和離,孩兒亦不知為何,畢竟,孩兒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看著眼前跳動的火焰,將一張張冥紙捲入,燃燒成一片帶著一點點火星子的黑灰,轉瞬之間被風吹起,撕扯成末。
林珩悄然自袖裡抽出一把小巧精緻的匕首,細長的刃身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寒芒,昭示著它有多鋒利。
他將之藏回去。他知道自家的這個罪名安得實在是蹊蹺,然而,一點頭緒也沒有。
舉目無親,沒有任何的人脈。從何查起?林珩仰首望天,心裡十分茫然。難道就只能期望哪天有人發現不對而獲得昭雪了嗎?
要是他能反其道而行呢?自己私下攢的銀兩,倒是還算不少。林珩起身,身子微晃,深吸一口氣,垂眸看著木碑好一會,轉身便走。
林珩並沒有回夏家,那個讓他絕望的地方。他只託人將和離書交予夏銘則,便失去了消息。沒多久,街坊開始流傳林家一案有冤情,有人掌握到罪證,想敲登聞鼓鳴冤。
這流言一出,夏銘則有些慌。林家到底冤不冤他是非常明白的,因為這是一場交易。他為了能快點往上爬,不得不將林家獻祭。
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錯?難不成是林珩知道了什麼?他連忙命人去找林珩。最後,在一個登記在林珩名下的小田莊裡,找到了他。他似乎早就知道夏銘則會找上自己,靜靜的點了盞油燈,穿著一身素白。桌上有著簡陋的茶具,林珩滿上了茶水。
木門被推開,夏銘則走了進來。他正想著措詞,林珩開口了。「拿我林家上下十幾條人命去獻祭,嗯?說是為了我,我還真不信了。」林珩淡漠的語調,讓夏銘則有些陌生。
一直以來,他說什麼,林珩總是會像討好他般的去做。不知何時開始,林珩開始反抗他,而夏銘則也冷著他。直到最近,他忽然對眼前的青年有些陌生。這還是他一直愛著的人嗎?一直都是吧?那為什麼如今看起來卻是像陌生人一般?夏銘則心裡一沉,隱隱覺得自己就像要失去什麼了似的。
「為什麼你會……」
「市井小民的消息來源總不會有什麼太大問題。何況,籠絡你的人打的什麼算盤,我豈會不知?」林珩瞥去毫無溫度的一眼。
林珩分析了一下,發現獻祭林家之後,是某個皇子一派的人獲利最高,再想到夏銘則母親的娘家與那皇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是拐了好幾個彎,但能攀上便是名利雙收。於是從這些關係下手,終是讓他獲得了有用的消息。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始終是跟林氏一族有關。林氏一族是紮根頗深的世家,他這一支,是走武將守邊疆的路。也有的分支是走經商,或是當文官的路。歷經幾個皇帝的朝代,一直頗受重視。林珩一家子全滅,兵權自然回到皇室手裡。
林珩默然地看向夏銘則,後悔自己識人不清,卻也更恨此人藉由滅了自己家人而能獲得他所謂的名利。這幾日,他只要一閉眼,便是自家父親人頭落地、鮮血如泉般噴湧而出的情景。當然不只他父親,還有幾個哥哥跟叔伯,來到他面前,直勾勾的盯著他,忽然就掉了腦袋,鮮血噴濺。其中幾個的腦袋還滾到他腳邊,混濁的眼全是質問。
他當然也想平反,然而孤身一人,能找誰?他實在想不到。再者,裡面還有皇室插手。隱忍蓄力?他怕自己做不到。一閉上眼便是那日的情景不斷上演,噩夢纏身,內心的愧疚、悔恨、……一直折磨他。
舉目無親,無人可幫。然而即使要下去給自家爹請罪,他也要做點什麼。他不想讓夏銘則好過。
「不管是什麼原因,既然想獻祭,那便要做全了。」林珩起身,將門扣上。門外一陣輕響,似是有人故意從外面上了鎖。夏銘則大驚,連忙退到窗邊,正要說話,手驀地一滑。張手看去,手上多了一層油脂。
「你!」
「縱然燒不死你,但也足夠傷你了。」林珩輕笑幾聲,提起油燈,指節一鬆。琉璃做的燈盞碎裂,轟然一聲響,瞬間讓整個小房間陷入火海之中。
「阿珩!你這是做什麼!」夏銘則大吼。
「你若逃出生天,回去可要記得,簽下和離書。我林珩,可不願進你夏家的宗祠。當然,令堂也不會讓我進的。」林珩笑意加深。
瞬間的高溫,熱浪。火舌舔向了夏銘則,他嚇得連忙要推窗子逃生,卻因為上面澆上了火油,讓他無法順利推窗。
很快,火焰燒到他那。林珩抽出匕首,夏銘則怔住。「我在這裡申不了冤,那我只好去地府,跟我家人請罪後,再一起來找你討公道!」
「你別……」
兩人之間隔著火焰,夏銘則後退幾步,看到林珩笑得讓人移不開眼。眉眼彎彎,清楚純粹。鋒利的刀尖化成寒芒,朝林珩脆弱的咽喉刺去。夏銘則睜大了眼,怒吼了一聲,意欲上前阻止,卻被火焰給擋著了。
林珩似是覺得這樣還不夠似的,手再一晃。瞬間艷紅的血如泉水般噴出,林珩軟倒在地。匕首落地時發出的聲響,隨即被燒毀的房樑掉落下來而掩蓋。
夏銘則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林珩在火中自盡,再被燒著的樑柱砸中。房子被燒得半塌,也露出了一條通往外面的縫隙。夏銘則本能的朝那處逃出去。跑了一會,他停下腳步,再轉身看去。
整個小房舍就這樣被燒得塌陷,濃煙跟火焰及火星子直竄天際,很快便暗了下來。奇妙的是,居然沒有任何人來幫忙滅火。
四周慢慢的回復了靜謐,就像方才的火災不曾發生一般。夏銘則回想起方才的事,內心彷彿被挖下一大塊般,痛苦且空虛。腳下一軟,跪坐在地。
聞著焚燒過後的氣味,看著天色慢慢的泛白。夏銘則跪至天亮,回想所有後,他才發現,他不能沒有林珩。林珩的音容笑貌,體貼入微;一幕幕地從他腦海裡閃過。接著是他自戕的畫面,夏銘則此時終於徹底體認到,他自己終究是做了錯事。然而,林珩已經死在他面前了。夏銘則跪趴在地,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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