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封璐收起愕然之色,瞇眼瞧著男子,問道:「你便是日月乾坤鼎的器靈?」
「正是。」答話之時,器靈鄭重地一頷首,復又道:「經歷這般漫長歲月後,竟還能再遇上你,也算是一樁奇緣了。舊日裡你往往無視丹鼎峰禁令,御劍自吾身上飛掠而過,吾只知你是劍峰唯一的親傳,除此之外,你與經過吾身邊的無數面孔並無不同,誰知竟還有重逢之日。」
器靈雖道出了懷念般的話語,口吻卻無比平淡,彷彿一座被光陰磨平的殘碑。
封璐早已知曉他的來歷,無心與他敘舊,便道:「你若能讓我的弟子儘早脫身,我自是求之不得,然而你既選在此時現身,想來還有旁的話要說?」
器靈聞言,對他平揖一禮道:「吾已抹去律見微的神識烙印,如今已是自由身,也放歸了比試與試煉中的修士,只要你完成吾之心願,吾便會將你的弟子一併歸還。」
封璐並未因此鬆懈,肅然道:「換言之,若我不答應,你便要扣留他們作人質了?」
器靈抬起頭,古井無波地解釋道:「封真人,律見微不清楚你的來歷,吾卻見證過舊事。當年你誓死不肯交出還陽丹丹方,於天機山血戰七日,因而獲天道認可,得道飛昇,仙界為你開啟天門後,該地霞光彩雲三月不散,此事轟動三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作為原丹鼎峰的器靈,吾讚賞你的氣節,敬佩你的驍勇,故而吾不願與你為敵,只不過暫且扣下你的弟子罷了。」
封璐卻道:「律見微曾說過,我門下弟子身困試煉之事,並非他所授意。我方才與他對談許久,知他雖自欺欺人,卻沒說過真正的謊話。是以今日之禍,實際上皆是由你而起,你這般大費周折,難道只為了拿弟子要脅我?」
器靈答道:「封真人的徒子徒孫,皆承襲太坤山正統,吾本想藉他們在試煉中的表現,選出與吾契合之人,加以認主,以此抹去律見微的神識烙印。只不過陰差陽錯,碰上律見微受創的大好良機,令吾得以自行掙脫,不再需要藉認主來脫身了。但無論事態如何發展,吾都未曾想過要傷他們。」
他搖了搖頭,又道:「若非有求於你,吾早就將他們放走了,然而吾發覺你身上有一樣物事,吾已追尋許久,怕封真人捨不得給,只得拿他們來換。」
說罷,器靈堅決地望著封璐,大有誓死不讓的意思。
封璐心道,這器靈約莫是跟律見微久了,連行事作風都這般相似。但偏偏甚霄塵他們被器靈扣住了,非到萬不得已,封璐也不敢強硬破鼎救人,只得耐著性子與他周旋道:「可我身上一貧如洗,並沒有什麼能捨給你的。」
器靈仍然直望著他,道:「真人身上,不還有一朵九瓣玉荷花?」
封璐聞言眨了下眼,他幾乎忘了有這回事了,萬萬料不到禍端竟是此物,不由詫異地問道:「此花於你有何用?」
器靈目光閃躲了一會,過了半晌方答道:「吾在碧海書院待了上百年,此地乃是後天建成,並無天生靈物,唯有九瓣玉荷花能陪吾談天解悶。她一度遭受重創,險些凋零,如今再度迎來化形之機,吾便想討回她的這一部份,以助她一臂之力,今後便攜她遠走高飛,生死相隨。」
說罷,器靈竟面露幾分不自在,似是感到羞赧一般。
事態這般急轉直下,令封璐心底五味雜陳起來。他想過萬年的器物之靈可能會生出私心,也可能從主人身上習得算計,然而他卻未曾算到,在器靈和花妖之間,竟能有一段曠世絕戀!
如此說來,此番碧海書院之事,表面上是因律見微的利欲而起,實則是由器靈的反叛穿針引線。
律見微煉製出碎玉丹後,不惜以小妖與院生試藥,有了初步成效,幾可以假亂真。但他卻遲遲煉不出還陽丹,便認定必須找到日月乾坤鼎認可的傳人,方能參破煉成還陽丹的關鍵。他為此盯上了太鯤山的小弟子們,不料封璐和甚霄塵在此時現身,令他有所顧忌,不得不暫緩計謀,此時卻又遭器靈橫插一槓,才使事態荒腔走板到如今這步田地,反倒為器靈做了嫁衣。
封璐心道:還真當是做了嫁衣,器靈眼下正要攜九瓣玉荷花私奔呢,律見微這回真是虧慘了,自身道心動搖不說,就連法器與靈藥都要長腳跑了。
封璐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愣愣地直言道:「草木之靈智識低微,千年方能凝成神識,人家還只是個沒幾歲的小姑娘,當真對你有戀慕之心?」
器靈撇了撇嘴,反唇相譏道:「封真人也已有萬餘歲,還不是同你那三百多歲的弟子耳鬢廝磨,這些天裡吾可都瞧見了。」
封璐先是一頭霧水,心道不就是抱了抱嗎,思及此,卻又感到些許心虛,便澀聲問道:「……你瞧見了什麼?」
器靈卻將目光移開,淡淡道:「封真人心如明鏡,何必再問?吾給你留點顏面,便不說破了。」他無視封璐欲言又止的神色,續道:「也正因如此,吾知曉那位弟子與你情份不同,他雖已是元嬰,吾再如何也無法置他於死地,但若吾傾盡全力,他至少會被關在幻境裡一千年,真人想必不樂見這般局面罷?」
封璐這才勉強定了定神,問道:「你當真只要這朵花?」
器靈頷首作答,而後又問道:「封真人可願割愛?」
封璐沉吟片刻,才答道:「倒也無不可,不過即便這麼做了,你也未必能如願以償。」
五毒犰始終躲在椅下,聽聞這番對話卻瞪大了眼,心道:封璐在說什麼?難道真要將那固魂之花拱手相讓?他不清楚自己的狀況嗎?
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牠已耗費不少力量,尚未復原,餘下的力量是牠存來保命用的,實在不敢再出手了,情急之下,牠只得試著對甚霄塵傳音,盼他儘早脫身。
器靈亦是雙目微瞠,正欲答話時,他的身影卻像起了漣漪,形體突然不穩。他蹙起眉,遙望本體所在之地,隨即略顯焦灼地伸手道:「那便交給吾罷。」
五毒犰一面旁觀,一面啃著手爪,急得在心底罵道:廢物破霄!還磨蹭什麼!封璐都被欺負了,你人呢?!
此時封璐卻話鋒一轉,泰然地抱臂笑道:「不過──它對我雖無大用,卻也是霄塵親自摘下的花,若我就這麼丟了,他肯定要不高興的,多半也會遷怒於你,你非要堅持如此嗎?」他頓了頓,又道:「再說你恐怕也小瞧他了,這孩子砸東西的功力自小就是一流,不是你能困住的人。」
封璐一語成讖,在他話音落下之時,不遠處忽然傳出天雷巨響,讓器靈身影變得更加朦朧。
器靈低頭看向自身,自認是中了緩兵之計,當機立斷地道:「此事吾絕不退讓,得罪了!」
說罷,器靈立刻發難,四周如同畫紙般的空白撕裂成千萬片,化為無數利刃一湧而上,直往封璐身上斬去。
眼看器靈打算背水一戰,封璐立即結成劍指,以劍意將利刃一一粉碎。可那些碎末轉瞬又變了形體,凝成難以察覺的水膜將他包圍,步步逼近。
封璐輕而易舉便毀去利刃,一面分神留意著水膜,一縷疑惑在他心底萌芽──器靈此番襲擊雖聲勢浩大,卻無力與自己分庭抗禮,那他又為何有這般舉動?當真只是被逼急了?思及此,封璐心念一動,回眸一瞥,不由瞠目。
只見他的影子不知何時「活」了過來,卻並未驚動他的神識,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立於他身後,與前方的器靈異口同聲道:「這回是吾冒犯了,日後再來向你賠罪。」
封璐心底閃過一念:是了,此地一切皆是器靈的身體髮膚,連自己的影子也信不得。
此時影子已伸手探入封璐後腰,直取丹田,摘出一朵靈氣飽滿的粉嫩荷花。
封璐蹙起了眉,嚥下湧至喉間的痛吟。九瓣玉荷花離體之際,他的經脈被牽動,靈氣紊亂不堪,彷彿當真被活活摘走臟器般。
雪上加霜的是,封璐方才為壓抑藥性,已讓自身神識一心二用,一部份醒著主導軀殼,另一部份仍沉在夢裡,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此時因九瓣玉荷花被奪,神魂根基動搖,二者間壁壘崩毀,使他突然被捲入記憶狂潮中。
器靈得手後亦不再逗留,周遭立刻恢復成律見微的廳堂,然而此處傢什凌亂,彷彿經歷過一場惡鬥。律見微本人則仍癱在茶几旁,並無轉醒跡象。
記憶洪流橫衝直撞,令封璐頭腦發昏,鈍痛陣陣襲來。他努力將氣息放慢,卻憋得冷汗直流,渾身發顫,過了一會實在站不住,才按著額角緩緩蹲坐下來。
五毒犰見狀,猛然自椅下鑽出,張開小小的革翼飛起,焦急地繞著他打轉。
封璐身周卻忽然颳起一陣狂風,五毒犰險些被吹飛,當牠好不容易逆著風勢,飛上了封璐肩頭時,卻發覺周遭暗了下來,陌生景象如一張帷幕兜頭罩下,將牠與封璐困在其中。牠立刻明白過來,這是封璐埋藏在識海深處的記憶。
天頂烏雲密布,暗如晦日,沒有絲毫微風,濃郁鐵鏽味揮之不去。一片死寂當中,卻有數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襲來,滿目肅殺。
五毒犰的鱗甲不由收緊了,渾身發顫。然而更令牠害怕的,卻是封璐此時的模樣。封璐滿身都是血跡,衣袍被染成難以名狀的汙色,鶴髮上亦殘留點點腥紅。
牠還能夠感知到,封璐已耗光靈力,單靠血肉之軀與手中劍破除萬法,卻仍阻下了眾修者的攻勢,甚至算得上游刃有餘,輕易就能取走敵人性命。
封璐的雙眸卻澄明無比,彷彿入定一般,然而這等神情配上他此時的模樣,反倒顯得更加駭人。
在封璐又取了三人性命後,圍攻忽然停了下來,為首之人對他喊道:「封璐真人,投降罷!修行不易,你如今靈力枯竭,身負重傷,若再戰下去,便只有走火入魔一途,我等只要向你討還陽丹丹方及時云生屍首,無意拼個死我活啊!」
封璐卻紋風不動,反將劍舉至身前,比劃出起手式,他雖是一語不發,卻顯然打算血戰到底,彷彿是一具為戰而生的傀儡。
此情此景使圍攻者毛骨悚然,陷入沉默,他們接著交換了眼神,才狠下心再度進攻。
然而就在此時,天上忽然傳出鐘磬之聲,仙樂裊裊,漆黑天幕綻裂一線,投落一道通天金光,將封璐包覆在其中。
──功德圓滿,天門洞開。
即便未曾親歷,無數修真典籍也早已記述了這般光景,光柱中威嚴道意不容質疑,眾修者駭然變色,不得不屈於天地之威,顫著身子伏地跪拜。
五毒犰卻與眾人不同,牠口吐稚嫩嗓音,顫聲喃喃道:「不,不可以!你不能就這麼走了的!」
牠揪住封璐的鬢髮,想讓他留意到自己,封璐卻巍然不動,讓牠委屈地落下了淚。
兩滴墨色淚水入土,立刻暈成一個漆黑水潭,強硬地破開了一道出口,讓封璐與五毒犰一道摔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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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tvTH2xBj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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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犰再度處於混沌狀態(???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oIgBE7Z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