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心緒激盪如濤,猝然睜開了眼,胸口猛烈起伏。
果如破霄所言,他早已醉得睡了過去,此刻正仰躺於瓦頂上,茫然的眸中映出了星河與月色。他抬手一碰,發覺自己眉心多了一枚圓潤的紫靈晶,略帶冰涼,就像小龍的鱗,或是破霄的魂體。
他猛地坐起身,抹了把臉,目光轉為凜然,在深吸一口氣的同時心道:此刻還不是難過的時候。祂怎麼那麼傻,都已起誓將三魂七魄歸了我,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走?
他心念一動,在方圓百里內展開了仙人的「境」,接著攤開了右掌,一團月光般的魂魄便被誓言之線套住,緩緩聚攏到他手中。
因破霄執念已解,那魂魄已沒了龍形、沒了神識,靜得像個深眠中的蠶蛹,只偶爾如燭火般一晃。
封璐調度起所剩不多的仙力,將牠的三魂七魄拆解開來,在魂與魄旁一一織出細密的金網,將祂們塑為妖魂、樹魄等模樣……無論如何,絕不讓天地察覺到祂的真實身份。
一番施術過後,封璐頂著滿身細汗抬手一揚,將祂們送往天際,這才堪堪舒了口氣。
未幾,他卻又目光一凜,開口道:「你已無處容身,還不出來嗎?」
話音一落,一縷黑氣便自他手背的陰影中竄出,迅速竄到一丈之外,凝成了一團拇指大的黑火,從中傳出低沉的男音:
「久仰了,封璐真人,沒想到你竟知曉本座,真是幸甚、幸甚。這還是我們頭一回見罷?實在很值得浮一大白,不如把破霄不喝的酒讓給本座?」
封璐冷冷打量那黑火,半晌方道:「只怕我願意請你喝,你卻也喝不了。閣下若有真身,何須在龍魂中蟄伏上千年?」
那黑火低笑了幾聲,道:「原來真人竟這般了解本座嗎?不枉本座多年相思之情,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封璐眉毛一挑,道:「我連閣下是何人都不知,何來相思?」
黑火答道:「這個嘛,本座倒還未給自己起過名字……姑且能喚作『噬閻』罷。」
封璐瞇起了眼,道:「魔域中的噬閻魔尊?不對,閣下並不是他,他不過是在祭仙臺上,搶到了一半龍丹的小小司儀。若我推算得不錯,那麼早在破霄入魔之前,閣下便已經潛伏在他身上了,是也不是?」
那黑火猛顫了幾下,傳出幾聲燒柴似的霹啪響,接著火勢變猛,黑火喜道:「不錯!不錯!你竟然知道!」黑火狂笑不止,過了好一會又雀躍地道:「那麼你應該已經料中本座是什麼了,何不直言道破?難道就連得道的金仙,也無法道出本座身世的秘辛?」
封璐的心一沉。在與龍魂相伴的數千年裡,他多次想拼湊出祂成為魔皇的過程,然而破霄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祂回到了出生的聖淵中修煉成魔,而後憑一己之力打服了諸多大魔,這才被擁戴為皇,隨後祂便什麼都撒手不管了,只一意策畫祭仙臺之事,箇中細節與轉折,連祂自己都記不清。
封璐原先以為,這只是破霄魂體受創所致,總能逐漸回想起來。然而八千年過去了,破霄心智長成,放下執念,卻仍無法反推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彷彿祂當年只是一個著魔的傀儡,一舉一動並非出自本心。
至此,封璐逐漸有了一個猜測──或許破霄的心魔與眾不同,擁有自己的神識、欲望與野心。直到今日逮著了「黑火」,他才算證實了這一個猜想。
黑火見他沉默不答,便不甘寂寞地左右飄飛,道:「你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在猜,有多少事是本座牽著他的手去做的?知道了又有何用呢?本座無影無形,甚至算不上擁有魂魄,所有事也都是他親自做下的,有哪一樁真正經了本座的手?」
那黑火又道:「說來還得怪你呢。他被你拋下後,孤單受怕了這麼些年,唯有本座一直在他身邊,若無本座,他如何能走上至尊之位?只可惜啊,他卻也被你養壞了,心裡始終只有一個願望,便是找到你、永遠跟隨於你……實在忒沒出息,枉費他是世間唯一的魔龍──」
黑火的話未道盡,一道鋒銳的劍意便朝它劈去,將它一分為二,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黑火被斬得只剩一豆火苗,卻仍哈哈笑道:「勸你省著些用罷,你如今是謫仙,在三界中能動用的仙力極其有限,修為更是一降再降,即將跌落至元嬰境了,今日才會連區區妖魔都應付不來。破霄的三魂七魄被你分散,可得輪迴很久才能為人,你替他揹了這般沉重的罪業,早已不容於天地,要是你在此期間不小心死了,可就換你魂飛魄散,又要失約囉。」
封璐聽聞此話,呼吸微亂,蹙眉道:「你已糾纏了他一世,難道還不夠嗎?」
黑火道:「他要是轉生為尋常凡人,確實是不如魔皇有趣,但是他有你呀。」說罷,它又低低笑了起來,半晌道:「難得感覺到你心急了,只可惜你仍道心堅定,本座還是沒能嚐到仙人的滋味……不過本座有得是耐性,哪怕是糾纏他兩世、十世、百世,只要能等到你動搖之時,本座便等得起!」
黑火話音未落,一柄仙力凝成的劍影便將它「腰斬」,封璐淡淡地對它道:「那我就護祂百世,保祂命途順遂、心魔不侵,你就在一旁乾等著罷。」
黑火分明熄滅了,嗓音卻未徹底散去,它狂笑了一會,方道:「好啊,好啊,本座倒想看看,失了本命劍的謫仙究竟能夠支撐多久?本座真是由衷期盼啊,後會有期了……封璐!」
直到黑火的氣息徹底消散,封璐才敢鬆懈心神,周遭屬於他的「境」亦驟然崩解,化作淡金色光流回到他手中。這是他眼下僅存的仙力,除非返回仙界,否則這些用完就是真的用罄了,自然得省著用。
封璐重新坐了回去,疲憊地舉頭望月,一面胡亂抓起酒杯灌了一口,卻發覺酒味似乎變了,又苦又澀,難以入喉。
他長舒了一口氣,低頭望向酒杯,杯中卻起了漣漪。
半晌,他低嘆道:「你走得這般突然,今後誰來陪我喝酒啊……」
詩裡說「天涯共此時」,但他所牽掛的遊魂,如今卻不知道在哪一片天之下,又要何時才能歸來?
封璐於是棄了杯中酒,徑直拿酒壺灌了起來。而他這一獨飲,便又是兩千年過去。
龍魂留下了紫靈晶給他,於是早在破霄轉世前百年,封璐便已有了隱約的感應,彷彿一道催促著他的鈴聲,讓他日夜琢磨著「怎樣才算得上是好師尊」?
他一面遊歷四方,一面追索答案,直到有一日,他算到北境大雪山有個天靈根男童降世,其性情清冷,命格孤苦,難有親緣,卻又具有得天獨厚的資質,若不成仙,便易成為大魔。
此時紫靈晶已經三不五時鬧人了,封璐見這孩子命格特殊,無論怎麼看都很投「心魔噬閻」的胃口,便前往了人界大雪山的寒村。彼時恰逢天降大雪,山妖作亂,家家戶戶緊閉門扉。
在那冰天雪地之中,卻有一名十來歲的少年,遭人綁在村外的木柱上,當作祭品獻給山妖。
封璐一見到那孩子,便知他並非破霄轉世,卻仍立刻剿滅了整窩山妖,又馬不停蹄回到少年面前替他鬆綁,一面將心痛壓在笑臉之下,一面對他問道:「你與此地緣份已清,可願拜我為師?」
少年於是成了他的大徒弟寒霽月。多年後封璐回想起此事,卻覺得若不是碰上了這孩子,他也很難邁出那一步,是這孩子的處境打消了他的諸多疑慮,使他在數千年之後,首度在世間與人結下羈絆。
有一便有二,在收徒的兩年之後,他便在甚家鎮與霄塵相遇,履行了曾經許下的諾言。
然而回到此時此刻,封璐卻不免憂慮。他自然清楚上千年的記憶有多重,而甚霄塵不過三百餘歲,他的言行與心意,豈能不因前世而偏頗?
甚霄塵卻斬釘截鐵地答道:「那都過去了。」
封璐驀然抬眸,望入他的眼底。甚霄塵也正凝視於他,續道:「自從龍丹解封後,我便知悉了破霄的過往……懵懂的幼龍對你心生眷戀,破霄魔皇則因心魔而更加執著於你,當他明白己身心意時,卻為時已晚。而我……」話到嘴邊,甚霄塵的心臟卻鼓譟不休,他囁嚅了一會,最終抿了抿唇,含糊道:「我與他們都不同,自己分得清,師尊不必憂心。」
他這般欲言又止,卻讓封璐心癢起來,十分想要追問下去。可當他察覺甚霄塵眼底的忐忑時,卻又心口怦然,飄飄然欲醉,不捨得再逼問下去了。
甚霄塵牽起他的手抬至眼前,生硬地轉了話鋒,道:「你指節處有瘀青浮出來了,不疼嗎?」
昨日封璐赤手空拳痛揍律見微,自身也留下了幾塊瘀痕,他自己並沒有當一回事,可他此時見了甚霄塵彆扭的模樣,卻不由笑道:「疼啊,依你看該如何是好?」
甚霄塵看出了他的調侃之意,心中浮現幾分羞惱,一面輕吻那些瘀傷,一面挑釁地覷著封璐,彷彿在說:誰還不敢了。
封璐的被他那一眼勾了魂,呼吸驟停,被親吻之處發麻起來。
甚霄塵又垂眸瞪向那幾點瘀青,皺眉道:「我給師尊上藥罷,看著就心煩。分明能用其他方式解決,為何要為那種廢物受傷,不值當。」
說罷,甚霄塵翻身而起,從扔在床角的衣物堆中尋出儲物袋,取了藥瓶,指上沾了藥膏,便細細往封璐的傷處抹去,擦了藥猶嫌不足,又為封璐纏上繃帶。
封璐默默任他施為,越看越覺自家徒兒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幸好他們已是道侶了,否則無論要把霄塵讓給誰,他都是捨不得的。
封璐心底滿是溫情,始終笑望著甚霄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樂什麼。甚霄塵收了藥瓶抬起眼時,便迎上了他笑盈盈的眸子,不由心頭發緊,心道:這還得了,今後還能不能一起辦正事了?光是見到封璐這般望著他,他心中便滿是不敬的念頭,再不想讓人離開床榻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忽有一陣靈力波動盪開,使簾下的鈴鐺漸次響了起來,打亂二人各自的心思。封璐更覺身上有什麼受到牽動,並嗅到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花朵清香,因而愣了愣。
異動一起,他們立刻就想到了同一處去──九瓣玉荷花要化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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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龍魂的邏輯:我見不得你受傷,其他人我管他去死。霄塵的邏輯:你怎麼把自己弄瘀青了,律見微我管他去死。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er22Nm4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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