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念一起,一道悠遠的龍吟聲隨之響起,惡魂渙散的神識乍然凝聚,彷彿被誰一把拖出水面般,五感與肉身的劇痛同時回歸。他氣息一哽,猛然咳出一口黑血,強烈的耳鳴退去,耳畔的聲音逐漸清晰了起來。
無悔鏡嘆了一聲,道:可算是從魔障中醒來了,但也來不及了……
惡魂體內氣血激盪不休,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平息,問道:過多久了?
無悔鏡道:有幾個時辰了。
惡魂沒了方才的那股瘋勁,一時渾身脫了力,放任自己躺倒,過了一會才啞聲喃喃道:「……為何他囚我,卻不殺我?」
他獵殺妖魔或魔修時,往往力求一刀斃命,從沒有愚弄對手的興趣,是以全然無法理解自己當前的處境。
無悔鏡沉默了一會,小心翼翼地道:你還未發覺嗎?你入魔了。他到現在還在偷偷渡魔氣給你呢。
惡魂艱難地挪了挪身子,他躺倒之處凹陷了下去,黏稠的血紅汁水匯聚在他身周,不過短短半炷香,便將他的身子淹沒了大半,其中果然含有濃郁的魔氣,正在被他如飢似渴的經脈吸收。
惡魂躺在血水中,皺眉道:「不但不殺我,還拿魔氣給我續命,他果真瘋了?」
無悔鏡抖了抖,道:誰知道噬閻魔尊是怎麼想的呢。
惡魂百思不解,轉而問道:「外頭有何動靜?」
無悔鏡遲疑了一下,彷彿自己也不敢置信地答道:並無靈氣或魔氣波動,我認為他在外頭等著你。
惡魂眉頭緊鎖,闔上了眼,沉默好一會後,他勉強支起身子盤坐起來,長出了一口氣,道:「不管了。既然有一線生機,豈能放過!」
無悔鏡震了震,不敢置信地道:你這是要……?
它頓了頓,支支吾吾地續道:你真不介意嗎?魔修可是很難飛昇的,我先前跟過無數主人,從道修入魔者,多半過不了自己心裡的坎,逐漸孳生心魔,最終走火入魔暴體而亡。而原本就是魔修的主人,若非癲狂而死,便是死在嚴酷的劫雷之下,從沒有誰能善終……
惡魂不由眉頭一跳,嘶了一聲,道:「你這話可真吉利。你先前的那些主人,恐怕就是被你這張烏鴉嘴給咒死的。」
無悔鏡難過地道:人們都嫌我不祥連累主人,可這又不是我的錯,難道連你也嫌我了嗎……
惡魂嗤了一聲,道:「我有哪天不嫌你?蠢貨。修真本就逆天而行,那些瞻前顧後的東西自己成不了氣候,反倒來怪罪你,豈不癡愚可笑?」
他一面說,一面引動周遭的魔氣,猩紅魔氣在他身周匯聚成漩渦,逐漸轉為更精純的漆黑魔氣,沁入他的四肢百骸,順著經脈自主循環起來,彷彿他早就學過這樣的功法。
魔氣迅速修復著殘餘的傷勢,雖然帶來痛楚,卻也不失為一種痛快。無悔鏡見狀立刻忙碌起來,牢牢護住他的心脈與丹田。
惡魂嘴角輕揚,道:「你就看著罷,我與那些庸才不同,定能如願證道飛昇。」
無悔鏡卻如喪考妣地痛哭道:你也不是頭一個這麼說的主人了,你們這些愛撒謊的臭男人!
惡魂額角青筋跳了跳,決定不再理會它。他催動魔氣流轉,全心全意掠奪此間的力量,捱過一陣劇痛後,身子逐漸輕盈起來,就連腹側的詛咒之傷也被魔氣封起,雖然依舊一動就滲血,卻至少不影響行動了。
魔氣貫通奇經八脈的同時,丹田中的元嬰傳出虛弱的悲鳴,元嬰中的金光消逝殆盡之際,嬰身卻未散去,反倒一舉轉為了深邃剔透的墨色,魔嬰成。
魔嬰睜開了幽深的赤眸,惡魂與之同步睜了眼,靜靜望向自已的右掌,他掌中躺著一枚只剩彈丸大小的龍丹,似乎已十分虛弱,火焰般的魔息如風中殘燭,飄搖垂危。
惡魂心道:量你也不能奈我何,就一併成為我的助力罷。
他將殘餘的龍丹捧起,吞入腹中。龍丹垂死掙扎,一路燒過他的喉道與腹腔,他卻用魔氣死死壓制。未幾,龍丹傳出了最後一聲低弱的龍吟,徹底化作守護丹田的一簇黑火,火中不時閃動靛藍電光,昭示著其中蘊藏的風雷之威。
惡魂身上冷汗淋漓,左手的手指化為漆黑利爪,手背長出了幾枚護甲般的鱗片,正如暈開的墨水般迅速朝手臂蔓延,但他不大喜歡自己變成這副不三不四的醜樣子,便死命抑制那股力量,不讓變化持續擴大。
待體內力量穩固,他輕輕抓握左手,與丹田中同樣的黑火倏然現形,乖順地懸在掌心。
他沉默地注視了好一會,若有所思。無悔鏡見他如此安靜,竟莫名心底發毛,便顫顫發話道:如何?可有不適?那邪門的東西不反抗你了嗎?
惡魂猛然回神,挑眉道:「不,感覺很好。就像──」他一面說道,目光一面上移,直盯著「胃袋」的頂端,接著他手指一勾,掌心魔燄便挾電光疾射而出,朝著上方撞去。
觸及「胃袋」的同時,魔燄忽地爆燃,隨後雷光一閃,「胃袋」立時被雷光斬破,又被燒化成飛灰,其後烏雲密布的天幕便顯露了出來。
而噬閻魔尊完好如初,正飛懸在幾步之外,眼中含著幾分令人惡寒的欣慰。
惡魂不悅地瞇起眼,只心念一動,魔火便托著他閃至噬閻魔尊跟前,讓他看清了噬閻魔尊臨死時的神情。
噬閻魔尊笑了起來,面上揉雜著老友死而復生的感動,以及與之截然相反的貪婪,道:「終於!終於啊!本座等了八千餘年!總算等到……」
話音未散,他的胸腹便被惡魂一爪撕裂,魔燄頃刻蔓燒全身,讓他成了一個火人。
惡魂不由嫌棄地道:「令人作嘔的東西,給我下去。」他雖然聽不明白噬閻的瘋話,卻發自內心地厭惡,語畢猛然抽回手,任由噬閻著火的身軀墜落。
噬閻魔尊卻用喑啞的嗓音狂笑道:「你遲早會明白本座的用心,屆時有得是你道謝的時候,後會──有期──!」
嘶啞嗓音刮著惡魂的耳膜,令他無端心煩,惡魂又隨手比劃了下,一道靛色雷光便如巨斧直直劈下,將噬閻魔尊化為飛灰,那道嗓音也戛然而止。
總算清靜了。惡魂心道。然而就在他如此想的同時,天頂忽而雷聲大作,更多烏雲蜂擁而至,聲勢浩大地盤踞在他頭頂,幾乎足以遮蔽他腳下的整座山脈。
無悔鏡驚呼道:化神天劫!不是我要說,在我歷任主人當中,果然就屬你最倒楣!
惡魂黑了臉,罵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原來在吞下殘餘的龍丹後,惡魂的魔嬰迅速凝實,一舉突破巔峰之境,而他方才生死一線,滿心只想著活下去,絲毫不曾壓制修為。是以在破除術法之際,他也觸及了化神境界的門檻,引來天劫。
無悔鏡勸道:你不如還是自降境界罷,一旦境界跌落,天劫自會消散,待之後準備充足了再渡劫也不遲!
惡魂瞪著天上劫雲,不甘地咬了咬牙,再度調動魔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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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心幻境之外,魔域的封禪聖山中。
「自古以來仙有仙道,魔有魔道,兩道殊途,最終皆須歸於天道。只是數千年來魔道廢弛,道修由築基而金丹,而後成嬰化神、證道飛昇,魔修卻連對應『化神』的境界都已失傳,更遑論飛昇。」
白髮朱衣的男子獨乘飛天步輦,慢悠悠地道出了這番話。他的五官高挺深邃,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中鑲嵌著妖異的血瞳,彷彿能夠奪魂攝魄,使他俊美得有些虛幻,像是一朵盛開的毒花,讓人望之生畏。
再細看,原來他修長的指尖停著一隻白蝶,白蝶生得並不起眼,卻帶著一層月暈般的光輝,不時輕輕歙動蝶翼,似乎很是專注地在聽他說話。
男子笑了笑,將那白蝶向前遞去,似乎是要讓牠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姿態悠閒得像是在賞花,然而在他眼前,晦暗的天幕之下,卻有一座通天怪山聳立,那山頭是由殘碑堆疊而成,像是個亂葬崗,散發著凝重肅穆的死氣,碑上只隱隱留下「魔君」、「魔尊」等字眼。
唯有高處的三座中型碑石完好無損,碑石上分別寫著「隳星魔尊」、「赤練魔尊」、「玄魃魔尊」,正是當世三大魔尊之名。它們簇擁著一座比它們大上十倍的殘碑,那殘留的巨碑足有十來丈高,依稀餘下個「石」字邊,以及其下的「魔皇」兩字,其餘碑文業已磨損。
男子又道:「不必我多說,以你的聰慧應當也瞧得出來,那塊位於正中的巨碑,便是破霄魔皇封禪後升起的。除了天道賜下的封號之外,那上頭還記述了魔皇的生平,無論他最終下場如何,他依然是萬年以來唯一的魔皇,即便是我也尚未獲此殊榮。」
他揚了揚下巴,比向刻著「隳星魔尊」的碑石,又道:「我如今不過是魔尊之身,碑石規模無法與魔皇相提並論。那上頭記述了我的生平,玄魃和赤練的碑石也是同樣,此地雖只有受封者知曉,我等卻能看見彼此的碑石,因此我們三人也算得上知根知底,誰也奈何不了誰。」
白蝶急促地拍了拍翅膀,男子──隳星魔尊見狀笑彎了眼,道:「你在擔心我?不必擔憂,我方才不是說了?我在這世上早已無牽無掛,除了你。因此只要你安然無恙,他們便無隙可入。說起來他們倆也有趣得很,因著萬年前效忠魔皇的血誓,使他們如今都被某人攥著命根子,實在不足為懼。」
話音才落,卻有一道風聲破開寂靜。隳星魔尊輕輕一笑,道:「一會再向你細說,先帶你見識見識另兩位魔尊的尊容罷。近來封禪聖山異動,我早知道他們必定會來。」他話鋒一轉,揚聲道:「二位前輩既然也到了,又何必鬼鬼祟祟地躲著,不妨前來一敘。」
一紫一黑兩道虛影旋即現身,隳星魔尊則悠哉地將白蝶往胸口一攏,讓牠棲停在自己肩上。那道黑色身影立即罵道:「不過是個幾百歲的毛頭小子,連本尊歲數的零頭都不到,竟敢如此張狂!」
黑影正是玄魃魔尊,他生得魁梧奇偉,已然超越人族的極限,頭上頂著一對殘損的龍角,一身黑衣均是又硬又厚的皮甲,瞧著有些像傳說裡的牛魔王。
隳星笑道:「好說,二位早早窺破天機,知曉天道不容大魔出世,便畏畏縮縮地壓制修為上千年,至今都還未歷化神天劫;晚輩卻是初生之犢,不知箇中險惡,反倒僥倖跨過了那道坎。而二位前輩今日只以化身前來,晚輩卻是真身親臨,自然敢托大幾分。」
玄魃魔尊被他輕飄飄的話語一激,渾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額上青筋直跳,卻還是忌憚地忍下了怒意,並未同他動手。
赤練魔尊輕蔑地瞥了玄魃魔尊一眼,張開龍骨摺扇掩口一笑,隨後狀若無事地朝隳星問道:「你既然也來了,必與我等是同樣理由,封禪聖山這些日子地動不休,聲勢浩大,想來這回被封禪的至少是個魔尊,你對這個新對頭難道就半點也不好奇?」
隳星魔尊面色不改,愜意地抬眉笑道:「晚輩有什麼可好奇的,你二人懼怕舊主捲土重來,可於晚輩而言,『他』不過是晚輩的大舅子,往日得供著,往後也同樣供著就是了。」
赤練、玄魃印證了心中猜想,臉色都難看起來。那白蝶卻忽然起飛,搧著翅膀拍打隳星魔尊,似是有所不滿。
隳星低頭望向牠,寵溺地笑道:「別打了,回去再讓你一次清算就是,仔細傷了化身的翅膀,我可是要心疼的。」說罷,他伸出右手去迎接白蝶,白蝶倒是停了下來,卻不願被他攏在掌心,翩翩飛到他左肩去了。
赤練魔尊心事重重地默了一會,闔起龍骨扇,轉而道:「魔道困局由來已久,若有人能以魔修之身證道,從此破開新局,對我等而言終究算一樁好事。只是天地間氣運有限,你就不怕他奪了你的?」
隳星魔尊漫不經心地抬眸看他,又轉而瞧了玄魃魔尊一眼,這才恍然大悟般地道:「說了半天,原來二位前輩不是來看熱鬧,而是來盯著封禪聖山,以便將對頭扼殺於襁褓之中?如此光明正大的手段,晚輩真是萬萬料想不到,終究是見識少了。」
玄魃魔尊惱羞成怒道:「本尊還就不信了,你這小子早早就來這堵著,豈能沒有半分私心?」
隳星魔尊悠然一笑,道:二位難道還瞧不出來?晚輩只是帶著道侶來看熱鬧罷了,魔尊封禪可是千年難遇的奇景。」
赤練魔尊嗤笑一聲,似乎不想再與他胡攪蠻纏了,便收了扇子背過身,道:「你倒真是好雅興。」
隳星魔尊淺淺一笑,從容道:「與我無干的事,自然有雅興。」
玄魃魔尊皺著眉,咬牙道:「既然與你無干,那無論本尊做什麼,你也不打算插手了?」
隳星魔尊饒有興致地挑眉道:「這話卻是奇了,二位前輩受他矇騙,再續了昔年效忠魔皇的血誓,如有二心,便只有死路一條,晚輩倒想看看,前輩如何還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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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串場的隳星魔尊被我寫得有點宮鬥腔XDD關於他可以看本文的第二回,關於霄塵與魔尊們的關係也可延伸閱讀《何處覓殘春》的番外〈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