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莞爾一笑,靠著椅背仰起了臉,道:「你何時在神船上貼的引雷符?威力不錯啊。」
甚霄塵見他幾乎靠在自己懷裡,心中泛起波瀾,暗道幸好自己吃了藥,接著才道:「來回一趟也就半炷香時間,費不了什麼功夫。」
此時吳大夫從屋裡走了出來,面上帶著無法掩飾的訝異,顯然是將師徒倆的對話聽去了。
封璐見有外人來了,才重新挺直腰稈,笑道:「吳大夫很驚訝?」
吳大夫支吾半晌,方道:「真人這、這不是在誆人嗎?」
封璐笑道:「也不全是欺騙,不過確實並非十分光明磊落。」
這神棍般的行徑,令吳大夫一時無語,可他仔細一想,師徒倆的確有能力召來天雷,況且也是鎮長與曾老擅自將其視作天罰,師徒倆甚至未曾出言誤導。
封璐又笑了笑,方道:「我和徒兒等會便會離開臨溪鎮了,此後疫病應當能逐漸平息,但仍需要吳大夫辛苦一陣。至於鎮長家的私事,若吳大夫方才聽見了,還是裝作不知為好。」
吳大夫正色道:「真人言重了,為鎮裡人治病本就是我分內之事。至於鎮長和曾老的事……既然曾老並未得逞,我也不欲道人是非,自會守口如瓶,但若他們日後再鬧出什麼事端,我亦不會袖手旁觀。」
封璐笑道:「吳大夫不計前嫌,仍願為鎮民盡心力,也是臨溪鎮的福氣。」
自昨日遇上葛根後,封璐便看出了吳大夫一家的困境。想來吳大夫這般鐵齒,又遭患者家屬記恨,早已開罪了不少鎮民,才會讓葛根到鎮外去撿柴──否則吳家也算小康之家,柴火在鎮上便能購得,哪裡需要讓幼子出外勞作。
可若非如此,葛根也不會碰上封璐,這便是冥冥中的巧合。
吳大夫聞言有些驚訝,最後卻只拱手一禮,道:「真人過譽了,這不過是為人應遵循的義理。」
封璐又和吳大夫聊了幾句,便推拒了他的留飯,讓甚霄塵去收拾行囊,一刻鐘之後,師徒倆便離開了吳記藥房。
彼時,藥房外恰好有許多鎮民正在圍觀,見師徒倆走出藥鋪,部份人便圍了上來,甚霄塵卻將漆黑的拆骨劍出鞘三寸,神情冷峻地掃視了眾人一眼,便將鎮民給嚇退了,無人敢上前。
圍觀的鎮民很快改了目標,在師徒倆走遠之際,還能聽見有人道:
「抓藥還是來吳記的好,說不定能沾點仙氣,好得更快!」
「吳大夫?老闆娘?今日做不做生意呀?怎麼這時候還不開門?」
甚霄塵低聲嗤道:「凡人心性,不過如此。」
封璐搖了搖頭,輕聲道:「他們確有軟弱之處,可追根究柢,他們也不過是想抓住多一點安穩罷了;拋棄臨溪鎮的九霄門亦有其貪婪之處,他們在庇佑鎮上的同時,帶走了有靈根的孩童、臨溪鎮的財貨等,直到無力承擔凡人所求,才收手一走了之,導致鎮郊的道觀中積累怨氣……雙方互相滋養,鬧成今日這般局面,並非都是鎮民的過錯。」他頓了頓,目光悠遠地道:「所以無論是何人,皆不可輕意應下無法負擔的請求,否則終將釀成禍事。」
甚霄塵聞言,卻想起了一些別的事,眸光一暗。
此時,卻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後頭傳來,那人高聲喚道:「真人且等一等!」
兩人停下腳步回頭一望,便見到了葛根,他提著一個竹編的小簍子,正氣喘吁吁地奔來。
葛根勉強把氣喘勻了,才道:「我娘讓我送點吃的過來,這些是便於在路上食用的飯糰……雖然聽說仙人不必飲食,但我見真人昨日也吃了東西,況且我娘也堅持要做這些……總而言之,還請真人帶上罷。」
葛根遞出小竹簍時,甚霄塵瞥見了他腕上的草環,神色略顯不快,便一把搶過了小竹簍,不讓封璐有機會接手。
封璐無奈地瞥了甚霄塵一眼,方對葛根道:「多謝你了。順道提醒你,那草環效力短暫,乾枯之後便無用了,你趁早摘下罷。」
葛根聞言,本就紅潤的臉色似乎又更紅了些,他飛快捂住自己的手腕,道:「我明白了,我只是……只是覺得留著做個紀念也好。」
封璐莞爾一笑,又伸手點了下草環,道:「既要留念,我便讓這草環不腐罷,別讓牛羊吃掉了就行。」
葛根愣愣地眨了眨眼,這回連脖子都漲紅了,卻只道了句:「勞煩真人了,真的萬分感謝!」隨後他拘謹地躬身一禮,便轉頭跑了。
甚霄塵目光不善地望著他的背影,冷嗤了聲方道:「我還以為,他是想把自己給送上門呢,幸好他還有點自知之明。」
封璐無奈地瞥了徒兒一眼,道:「說這什麼話。」
甚霄塵收回目光,轉而瞪著前方的路,道:「師尊不是對他挺好的嗎,不但以草環上的術法相護,方才還賜了他一點福緣,怎麼不乾脆收徒算了。」
封璐嘆道:「這孩子年紀尚小,卻能明辨是非,即便家人受了不公平的對待,他仍掛念臨溪鎮的安危,當真是個正直純善的好孩子。只可惜他並無靈根……」
甚霄塵諷道:「不就只是單純多事而已嗎?和他爹一個性子。」
封璐道:「耳濡目染,父子心性自然相似,都是俠義心腸。」他頓了頓,又笑道:「不過,我之所以願意涉入臨溪鎮的事,卻是因為葛根和你實在有些相像,想來也是有緣。」
甚霄塵愣了愣,微惱道:「誰和那個小子像了?」
封璐打趣道:「彆扭和固執的模樣很像。當年我在甚家鎮遇見你時,你也是這般年紀……當時你被一夥半大的孩子誣陷,說你偷了富人家的吃食,要你交出來,你不但打死不認,還當著他們的面把討來的東西給吃了,挨了好一頓追打,這才撞上我。」
甚霄塵聽他說起舊事,當真有些著惱了,警告道:「往事休要再提。」
封璐卻偏偏續道:「我救下你時,你雖擺出一副戒備模樣,但我當時便知道,你是一定會跟著我走的。如今回頭一看,哎呀,果然不錯。」
甚霄塵不接話,卻心道:可不是嗎,收徒是上輩子就約定好的,你敢不要我?
一面想著,甚霄塵伸手狠狠一扯,五毒犰便自遠方滾了過來,被甚霄塵輕踢了一腳才恢復四腳著地。牠對甚霄塵齜牙咧嘴了一會,方不情不願地跟在兩人身後。
將可能惹事的五毒犰放到眼皮子下之後,甚霄塵才問道:「臨溪鎮之事已了,師尊接著想往哪去?」
甚霄塵依然認為,將封璐綁回太鯤山調養神魂才最穩妥。可他方才再次查看沙漏,驚覺罪業一下就減了半個刻度,而與此同時,功德竟還漲了半個刻度。
這些罪業並不屬於今生的甚霄塵,更不屬於封璐,而是封璐自破霄身上承繼而來──此界天道有一條法則,罪業過深者將魂飛魄散,不入輪迴。為使破霄得以轉世,封璐蒙蔽天機,一力擔下了他背負的罪業。
然而封璐擔下破霄魔皇的罪業,並久滯人間,已然犯了仙界戒律,修為因此一降再降;蒙蔽天機使魔皇轉世之事,同樣不為仙界所容,只不過此事瞞得嚴密,並未被發覺。
而年少的甚霄塵受噬閻蠱惑,前去尋覓魔皇遺骨,險些暴露轉世身份,封璐為力挽狂瀾,以修者之身再次使了仙法蒙蔽天機,代價卻是損傷根本,纏綿病榻。
為解此困局,甚霄塵才千方百計尋了法子替封璐重塑金身,然此舉等同是在鑽漏洞,後果難料,為避免仙界再度降罰,清償罪業便成了當務之急。
在此之前,甚霄塵也並非沒有試著償還。事實上,自從他得知此事後,便一直想方設法以功德抵消之,他甚至懇求封璐與自己結道,以求共同承擔罪業,畢竟在他看來,這本就是他自己欠下的債,斷沒有轉世後就撇清的道理。
然而,甚霄塵並不太在乎旁人死活,對玄奧的天道法則更是一知半解,救濟蒼生的事他實在做不來。於是甚霄塵便以殺戮代之,專門在魔域獵殺窮凶惡極的魔修,以此換取功德。
可他今日才發覺,臨溪鎮一事上所獲功德,竟已抵得過他獵殺魔修十年的進展了,按這般進度算來,只需再解決三回此類事件,便能達到功過平衡了,即便不解其中道理,他還是很難不動心。
除此之外,雖然封璐多半已不記得了,但他昨夜所答的話,甚霄塵還是聽了進去的。甚霄塵心想,既然師尊為了他的懇求,甘願冒風險重塑金身,那麼這回便該換他尊重師尊的意願……既然師尊不嫌棄,就繼續同行罷。
封璐對甚霄塵思慮之事一無所覺,只是輕巧地笑道:「那就得要看,葛根私下都與你說了些什麼了?」
甚霄塵收起心中的百轉千迴,冷哼了聲後答道:「誰知收他一個桃子、一簍飯糰,就得替他做這麼多事。」
封璐好奇道:「他究竟託付了何事?」
甚霄塵瞥了他一眼,答道:「他讓我們幫忙尋找吳家大郎下落,也就是他大哥。那小子說他大哥欺瞞父母,明面上是到外地做遊醫,實際上卻被丹門招走了。」
封璐道:「丹門也是大門派了,應當沒什麼可操心的。葛根找他大哥是為了什麼?」
甚霄塵道:「那小子說,他大哥約一個月會寄來一次家書,但這回卻已有兩個月失了音信。只是臨溪鎮近來風聲鶴唳,他爹娘一時沒顧上,那小子自己卻是擔心的。」
封璐感測天機過後,方道:「看樣子得要順流而下好一段路,我們先朝南方走,尋個大些的河港來乘船罷。」
甚霄塵道:「吳家大郎房裡的紙箋上,有著丹門碧海分院的印記,若要去到那,確實得順流南下。但既然已經知道方位,何不直接御劍前往?」
封璐卻搖頭笑道:「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既能悠哉地前往便慢慢走罷,御劍多沒意思。」
甚霄塵雖有些不以為然,卻知封璐向來有自己的步調,便不再多言。
師徒倆逐漸遠離村鎮,隱入山林當中。山中飛禽走獸無數,誰也未曾留意到,一隻平平無奇的雀鳥叼著黑鱗沒入樹叢,棲到一名灰袍人手中。
灰袍人聽著雀鳥在他耳邊吱吱喳喳,一面翻看鱗片,那鱗片上沾附著魔氣,讓灰袍人能輕易辨認出此物來自魔域。
他低聲道:「果然是他們。」
隨後,灰袍人給了雀鳥一些吃食,雀鳥便歡天喜地離開了。
雀鳥飛離的瞬間,灰袍人的身影也隨之消散,彷彿未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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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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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其實是一個夫夫還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