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甚霄塵鬆懈了下來,重墜夢鄉。封璐不免有幾分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輕輕揉著他緊鎖的眉心,盼著能讓他稍微好過一些。
另一頭,那兜帽怪客卻咬著牙,陷入沉思。他正是剛渡過化神天劫的惡魂,他雖然晉升成功,卻徹底耗空了魔氣,如今本該閉關鞏固修為才是。
可自他渡劫起,首惡山下便聚起了一群魔修,不知是何來意,他只得在無悔鏡的掩護下遁走,接連逃了數日才甩開那夥魔修。
劫雷將他傷得體無完膚,連嗓子也像被煙燻啞般難聽,得服用活血生肌的靈藥才能痊癒。偏偏他這具身子魔氣耗盡,如今不比凡人強上多少,光是滑過傷口的雨水都能讓他刺痛,淋久了甚至有些受寒。
於是他才攔下了車。他本以為車上必是凡人,無甚威脅,誰知竟下來了一個道修,使他不由心生警惕。可那道修一開口,他就認了出來,這就是在他夢裡對他溫聲軟語之人。
惡魂還不及悸動,便猛然覺出了自己此刻的狼狽,只想將兜帽扯緊一些,不願以這般面貌見到對方。
他低聲下氣乞求車夫和牛的原諒,只為與夢裡人共乘一車,然而他好不容易得償所願上了車,便見到另一個「自己」正蜷在夢中人身邊!
惡魂心中的殺意再度燃起。上回瀕死之際,使他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每當他虛弱,另一個「自己」的力量就會飛漲,而他也會如同被勾走魂魄般,短暫附到另一個「自己」身上。
他們就像陰陽兩極相生相剋,只要誰稍微強上一些,就能奪去另一方的神魂與力量。換言之,只要他此刻殺了另一個「自己」,對方的力量就會向他傾瀉而來,不但能讓他擺脫虛弱的處境,他也能取而代之,奪走另一個「自己」擁有的一切。
然而,另一個「自己」卻被他思慕的夢中人牢牢護著,令他忌妒又忌憚,眼神不斷掃過另一個「自己」的要害……咽喉、心臟與腹部,心底彷彿有個聲音反覆誘惑著他:殺了他,那本該是你的位置!
力竭沉眠的護心鏡驀然一動,令惡魂自魔障中回過神,他這才發覺自己的喘息急促了起來,胸肺傳出撕裂般的疼,惡魂理智回籠,想起自己眼下虛弱得堪比凡人,無悔鏡也尚在休養,並非下手良機。
惡魂想得頭疼,耳內嗡鳴不止,令他心煩意亂,索性闔上眼逼自己入定調息,以免遂了無悔鏡那張烏鴉嘴,就此生出心魔來。
他這一闔眼,封璐卻悄悄打量起他,封璐未曾料到此人會當著自己的面入定,因此感到有些詫異,卻也暗暗鬆了一口氣──想來他確實傷勢嚴重,到了不得不立刻調息的地步。
數時辰後,惡魂再度睜眼時,體內已經蓄起一丁點魔氣,神智也清明了不少。然而他眼前的景象,卻再次讓他心裡堵得慌──夢中人正拿著一條汗巾,小心翼翼地為另一個「自己」拭汗,另一手則牢牢牽著他,仍在往他體內注入靈力。
惡魂忍不住冷哼了聲,諷道:「少白費靈力了,此人必死無疑,不過是早晚的事。」
封璐聞言眉梢一挑,收起靈力避免走岔,冷冷地睨向他道:「足下與我等素昧平生,何故這般出言詛咒?」
惡魂僅僅與他對望,一顆心便鼓譟了起來,一張嘴全然不聽使喚,不知怎麼就說不出難聽話了,改而道:「他傷不在身,而是神魂不全兼之衰弱,軀體便也隨之衰敗,即便給他再多靈力也無力回天,不過能暫且吊著命罷了。」
封璐一愣,斂容問道:「足下懂醫術?」
惡魂本來是不懂醫的,方才卻自然而然道出了這番話,但話都出口了,他也只能故作高深,不予回答。
封璐沉思了一會,又鍥而不捨地問道:「依足下之見,該怎麼做才能治好他?」
惡魂不由勾起嘴角,意味深長地道:「說容易也容易,湊齊他的神魂就是了。」
封璐蹙著眉,自語般道:「那也要他的神魂在這世上才行。」
惡魂這會倒是有些興致了,他箕踞而坐,雙腿幾乎能碰到封璐的膝蓋,並將雙手盤在胸前,微微傾身笑道:「即便找得到,那一半神魂也未必樂意。」
封璐抬眸瞥了他一眼,惡魂便覺自己的心像被勾了一下,有些快意,又有些心疼,不由又道:「倘若只是想讓他多活一陣子,倒也不是毫無辦法。」
此言一出,封璐望著他的目光熱切了兩分,惡魂忽然就管不住舌頭了,又道:「他這是因神魂導致的衰弱,但肉身的衰敗可藉靈物延緩,雖是治標不治本,卻比光靠你一人的靈力要強得多。只不過──」
封璐不由坐直了些,散落的髮絲垂落肩頭,他卻渾不在意,追問道:「只不過什麼?」
惡魂因他的接近而微微出神,幾乎想伸手觸碰封璐散落的髮,卻怕封璐又對他生出警惕,便只能移開目光,不耐煩地答道:「他自己的身子,他難道半點也不知情?若他未曾說起此事,那或許他並不願讓你為此費心。」
封璐驚詫不已,立刻駁道:「不可能,他說了……」話才說了一半,他便無法往下說了,甚霄塵確實一直有事瞞著他,向來也只要求他不可放棄劍道,或許當真不願讓他為此分心。
惡魂瞇起眼輕笑一聲,道:「我可是說中了?」
封璐不願相信這話,只能沉默地盯著惡魂。看著看著,他卻忽然感到一股熟悉,此人眼睛的形狀……
他還沒想明白,惡魂便轉開了臉,似乎在觀賞牛車外的景色,一面悠悠哉哉地續道:「又或許他自己就有藥,你何不往他身上找找?」
封璐猛然回神,垂眸望向甚霄塵,片刻後方自語般道:「我早就找過了,可他貼身的儲物袋烙著神識印記,沒有他允准,我卻也無計可施。」
惡魂引誘道:「原來如此。我沒什麼大本領,倒是會些雞鳴狗盜的小伎倆,你要是願意讓我試一試,便將那儲物袋拿來瞧瞧。」
惡魂心道,那畢竟是「自己」的儲物袋,若能騙到手裡,袋中之物豈不是手到擒來?他依稀知道袋中有幾味靈藥,正是他此刻所需,而只要他能恢復過來……
封璐有些茫然,不由攥緊了左袖口,苦思好一會後卻道:「足下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東西畢竟是他的,我不該擅動。」
惡魂暗道一聲可惜,目光在封璐袖邊轉了一圈,又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道:「隨你。反正他是死是活本就與我無干。」
封璐不悅地睨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又過了數個時辰,夕陽西沉,陰雨暫歇,牛車在一處平坦林地停下,以備過夜。封璐用引火符助老翁生了火,老翁謝過之後便烤了麵餅充飢,隨後就靠在大黃身上,舒舒服服地入睡了。
惡魂知道自己不受封璐待見,遠遠地到了另一頭去,背倚大樹入定。
封璐仍在牛車裡,源源不絕地將靈力灌入甚霄塵體內,如此熬了大半夜後,他開始有些體力不支,心中才剛閃過「歇息」的念頭,視野便倏然一黑,暈了過去。
闔眼之際,封璐瞥見一雙散發赤光的瞳仁,以及森白刀鋒上的寒芒。
做了手腳的正是惡魂。惡魂好不容易等到封璐精力不濟,使了點小伎倆讓他昏睡,堂而皇之提刀上了牛車。
惡魂腳下的木板嘎吱一響,卻未驚動任何人,他沉迷的目光在封璐臉上流連片刻,恍惚地想道:我方才該先親自問他姓名的。然而就在下一瞬,惡魂眼神轉厲,銳利的目光剜向一旁的善魂,刀尖直抵他的心口。
惡魂欲將妖牙刀往前遞去,卻彷彿有誰握著他的手,使他不得寸進,心底橫空生出一股暴戾之情,夾雜著貪戀與渴望:只要殺了他,這人的一切,就都是自己的了。
思及此,他的心神被一股無名的狂喜填滿,躍躍欲試的手發顫起來,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你真要讓他傷心嗎?
不知是誰在他心底問了這麼一句,惡魂的目光不由飄開,落向另一個「自己」的手──封璐即便昏了過去,卻仍牽著另一個「自己」不放,臉上猶帶疲憊與愁容。
惡魂盯了片刻,才用粗礪的嗓音呢喃道:「我懂了,你將他藏起來,是怕我傷了他……」
「可他如今難道就不傷心?究竟誰才是不長腦子的蠢貨!」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刀尖狠狠沒入半寸。
可那刀只這麼一動,又忽然停下了,半晌,惡魂憤憤地收刀,恨聲道:「且再容你逍遙一段日子!」
◆
翌日清晨,林鳥輕啼,日光灑落在封璐的眼皮上,他眼睫輕顫,恍惚間感覺載著自己的牛車正緩緩前行,這才醒過了神,猛然坐起,連忙察看躺在自己身邊的甚霄塵。
甚霄塵仍沉沉睡著,心口的衣衫卻莫名被劃破了一個洞,封璐緊張地扒開他的衣領,卻發覺那處只有一道淺淺的劃傷,甚至沒有一絲血跡。
封璐驚疑不定地檢查了一陣,心下稍安,這才伸展了下被壓得麻木的手臂,卻又忽然一頓,因為他發覺左袖變輕了──那是他收著甚霄塵儲物袋的地方。
他慌張地翻找了一會,最後在甚霄塵身後找到了儲物袋,本該封閉的袋口微敞,顯然曾有人動過。
封璐打開袋口查看,可他並不知裡頭原先都裝了些什麼,自然也不曉得有沒有東西丟了,不由懊惱地扒了下頭髮,卻見一朵紅色山茶花自他耳畔落下,像是被碰掉的。
封璐茫然地望向那朵花,酡紅色的花瓣沾著露水,一雙赤色的眸子卻浮上心海,他這才察覺那兜帽怪客已不在車上了,暗忖道:難道塵的儲物袋真是他打開的?他從袋中取走了什麼?又為何留下這朵花?
封璐拿起那朵花左右翻看,也沒瞧出半點異樣,不由發起愣來。此時老翁察覺了他的動靜,便道:「道長早啊!老漢見道長睡得沉,想來是照顧傷患累著了,便未喊醒道長,自行啟程了。」
封璐回了聲「早」,接著問道:「昨日攔路的人走了?他可曾留下什麼話?」
老翁搖頭道:「老漢今早醒來便沒見到他了,想來他已不告而別,這倒也好,那人有些怪裡怪氣的,有他在老漢也不自在。」他頓了頓,轉而道:「道長醒得倒也正是時候,等會就要抵達藥魔大人的山谷了。」
封璐愣了愣,疑惑道:「您說到哪……?」
此言一出,封璐才驚覺牛車已不在山嶺間,而是位在一處低谷中,正沿著溪澗旁的棧道深入,不遠處聳立著一座黑色八角塔,綁滿五彩旌旗的長繩自塔頂垂下,一路牽引到地上,似是為佈陣而設。
黑塔還被一圈「護城河」所環繞,封璐細看後,發覺「河」中並無河水,唯有熊熊燃燒的湛藍色火焰。
老翁氣定神閒的答覆傳入封璐耳中:「道長是睡昏頭了?前方自然是藥魔大人的空幽谷了,道長不正是為求醫而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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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惡魂:憑什麼我要當悲情男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