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天光驟亮,清風拂過流雲,於林木蓊鬱的浮空島上投落雲影,兀自靜好──正是小世界當中。
一隻足有三尺的蜃妖現於眼前,牠似乎慌亂不已,兩片外殼死死咬住一條佈滿黑鱗的長尾,奮力將它向後拖。
那長尾卻狠狠一甩,將蜃妖給甩飛了出去,鱗甲、血汙隨之脫落,將青草地濺得血跡斑斑。
隨後有人對蜃妖道:「別妨礙我!我必須去找他!封璐答應過我會回來的,肯定是遇上什麼危險才會失約……他需要我!」
聽見這道熟悉的嗓音後,封璐稍稍醒過神,卻仍不見小龍蹤影,不由感到納悶,然此時他神智昏鈍,並未察覺眼前的一切景象,皆是小龍目中所見。
下一刻,封璐再次墜落,落到一處注滿藥汁的地底湖中,舉目望去,只見石壁密密麻麻貼滿符咒,像是封印中的佈置。
湖面上,一頭龍的四隻巨爪遭鐵鍊緊緊縛住,以五馬分屍般的姿勢懸著,修長龍身亦被無數細線貫穿,牢牢固定在岸邊,使牠動彈不得。浸在湖中的龍鱗則已脫落大半,露出腐爛的血肉,使得血漿汩汩滲出,湖中藥汁的侵蝕卻毫無止境。
十來位修者腳踩飛行靈器,圍在龍身附近勞作,他們自頭到腳都被雪白的法袍攏住,連一縷頭髮也沒有暴露在外,手中各自持著長刀、瓶罐等,或者刮下脫落的龍鱗,或者用長刀採血,就這麼靜默而有序地忙活著,彷彿一群合力分食獵物的螞蟻。
龍發出了痛苦的悲鳴,落到封璐耳中,卻自發轉換成了人語。他聽見那龍道:「封璐,你來看看我啊,我被你說的歹人抓住了,好疼啊。」
「你不是最捨不得看我受傷嗎?怎麼還不來把我接走?我好想念你……難道你真的不要我了?」
「為什麼不要我了……?」
封璐聽見這些懇求,身上彷彿被扎了幾千根針,立時被扎醒了,他既難過又焦灼,可他卻在此時發覺自己並無形體,像是寄宿於小龍心底的幽魂,只能被迫冷眼旁觀。
須臾,有道聲音自他身畔響起,對著龍道:「裝可憐給誰看呢,他就是飛昇去了、不要你了!都已經過了一百年,你還不認清事實嗎?可悲。可笑。可笑啊!」
那聲音嘲笑了好一會,轉而感嘆道:「你可是世間唯一的龍,只要你願意,又有什麼不能得手?為何還要自囚於此,做這些該死修士的俎上肉?只要你足夠強悍,並將三界攪得風雲變色,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不得不插手,他自然會重返人界。屆時別說是見他一面,即便你想生擒他,讓他永遠不離開你,又有何難?」
那道嗓音語氣悲憫,言語間卻滿是蠱惑。封璐聽著這些話,怒意緩緩浮上心頭,與此同時,他竟又覺得這語調有些熟悉,遲鈍的靈感因此復甦,拚命對他示警。
然而,封璐還未能想通任何事,眼前景物突然粉碎成灰,周遭再次改天換地。
他的五感與神識驟然復甦,諸多感受同時流入心中,使他昏昏沉沉地愣了好一會。
待他徹底回神,才發覺自己被修長的龍身纏住了。龍為了配合他的身形,化出比常人的腰更纖細幾分的龍身,在他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龍首則擱在他的頭頂,像是哄孩子般,極其輕柔。
龍鱗冰涼,相擁卻溫暖人心。封璐聽見牠發出安撫的低吟,一面道:「那些都過去了,我就在這裡,別怕。」
封璐尚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淚水卻已奪眶而出。他橫抱胸前的一截龍身,埋首嗚咽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失約,沒能回到小世界裡,才害你遭遇這麼多難受的事……」
於小龍而言,那人人豔羨的飛昇傳說,卻只是坎坷歧途的起點。封璐雖早已猜測到此事,但方才宛如親歷的情景,仍然令他痛徹心扉,而這還不過是以管窺天,未及小龍傷痛的萬分之一。
龍似乎僵了一會,才將他纏得更緊,道:「只要知道你還把我放在心上,對當時的我而言就已足夠了,我從未怪過你。」
封璐一語不發地緊擁著牠,側臉貼上龍身輕輕摩娑,因而蹭掉了不少淚,卻感受到龍鱗之下的血肉深處,一顆心重重地鼓動著,越跳越快。封璐睜開了眼,發覺龍的爪子都舉在空中蜷成一團,似乎因他的舉動而十分緊張。
封璐心道:小龍向來對他的親近坦然受之,如何會這般緊繃?他驚訝地眨了眨眼,難言的喜悅與感動便湧入心中,使他破涕為笑,道:「多謝你了,霄塵,有你這麼說,我心底好受些了。」
那龍聞言瞪大了眼,下一瞬,他便被強制轉換為人身,成了青年模樣的甚霄塵,雙眸卻仍因訝異而瞪著。
甚霄塵不知所措的模樣,令封璐不由笑出聲來,又不知怎麼憶起了律見微的心魔境……雖然那不過是虛幻之景,且當時情境特殊,封璐卻仍生出了一絲悸動之情,直到此時此刻,那點悸動才在迷亂中萌了芽,理直氣壯地綻放成一朵花。
於是封璐順從心意,攬著甚霄塵的頸子湊了過去,眼看二人的雙唇即將相觸──
封璐卻忽然撲了空。青年變回沉睡的小龍,緩緩飄落到他掌心,再無動靜。
◆
甚霄塵逃也似地自封璐識海抽身,卻仍心有餘悸,猝然收回了正在封璐腕上探脈的手,好似作賊心虛。他閉目調息片刻,才重新望向懷中昏迷之人,心中驚疑散了些許,通紅的耳廓卻展露了他的窘迫。
片刻前,甚霄塵強行破出日月乾坤鼎之時,便與符咒傀儡聯繫上了,他立刻得知封璐的處境,曉得封璐在九瓣玉荷花遭奪後陷入混亂,又被五毒犰牽引到舊憶中喚醒,便一面用真身趕來,一面牽動留於封璐識海的神識,加以安撫,卻未曾料想到會演變成如此局面。
他心道:師尊莫不是真被刺激狠了,否則怎會突然轉換他的模樣,還打算一口親上來?!
……話說回來了,他又為何要逃?左右是在識海當中,又是師尊主動親近,並非他自己情不自禁。再說了,師尊才從記憶洪流中脫身,想必還有些遲鈍,未必是真的認出了他,如此一逃,豈不顯得欲蓋彌彰?
甚霄塵越想越懊悔,惱火壓過了他不承認的小鹿亂撞。
煞風景的啾啾聲突然響起,五毒犰一面疲憊地叫喚著,一面傳音道:「你手腳未免太慢了!本座可是被累得耗空了力量,才把人從記憶裡撈出來,你還是不是男人,還有沒有擔當……」
牠因能力特殊,隨封璐一道被捲入了紊亂的記憶長河,可牠向來只擅長將迷惘之人推向深淵,何曾做過撈人的事?不得已之下,五毒犰只得將封璐引入自己的記憶中,激起封璐的心緒,讓他不至於被記憶吞噬。
就好比是個打漁時突遇落水之人的漁夫,即便手裡只有一張腥味四溢的破網,也只能先湊合著用,把人救到船上再說。
五毒犰又接著喃喃道:「……唉,要是再不歇息,本座真要魂飛魄散了,你別看了,想意淫封璐還有得是時間,趕緊把本座收回靈獸環裡頭罷……」
甚霄塵遷怒道:「從方才就催魂似地鬼叫,就不能消停一會?吵死了!閉嘴!」
五毒犰難得做了好事,心裡還有一絲得意,卻冷不防被他這般潑冷水,便不服氣地瞪大了綠豆眼,正欲回話時,一旁卻傳來了沙啞的呻吟,一人一犰轉頭望去,發覺律見微醒了過來。
共同敵人一醒,這倆反而不鬥嘴了,甚霄塵立即將五毒犰收回靈獸環中,指尖一勾,將靈獸環掛回腕上。
律見微支著額頭張望,立刻被滿目瘡痍的景象嚇醒了,接著又察覺身後有人,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瞪眼望著甚霄塵,目露詫異之色。
律見微臉上可謂精采紛呈,左右臉各有紅腫巴掌印,鼻樑與眼眶一片青紫,兩道鼻血淌至下頷,髮冠散亂、衣著凌亂不說,衣服底下還藏了無數暗傷,因而唇色蒼白。
甚霄塵一見他就怒火中燒,卻知封璐已親自料理過此事,自己已無需插手。於是他便在確保封璐無大礙後,才淡淡地諷刺了句:「看來師尊還是手下留情了,怎麼不直接廢了你了事。」
律見微聞言卻震怒了,臉色頓時紅潤不少,但他卻突然發覺自己的模樣丟人得很,便用寬袖掩住下半張臉,回嘴道:「甚霄塵!你莫要太過份!封仙君對我動手,只能算是前輩給的教誨,我自坦然受之,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竟敢在我的地方奚落我?!」
甚霄塵冷冷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誰?不過是個手下敗將,不足為懼。」
律見微花紅柳綠的臉抽搐了幾下,隨後便生硬地移開目光,好讓自己冷靜一些,省得被氣得傷上加傷,這才瞥見了封璐,蹙眉問道:「等一等,封仙君這是怎麼了,他分明硬朗得很,方才動起手來也毫不手軟……」
他這話說到一半,甚霄塵便狠狠瞪了過來,律見微此時傷重未癒,實在不敢招惹他了,便尖聲澄清道:「我以神魂賭咒!我從未傷及封仙君一根寒毛!自始至終,只有他訓斥我的份啊!」
甚霄塵自然知道封璐的傷情與他無關,便撤回目光,道:「諒你不敢。」說罷,他撫向封璐額間的紫色靈晶,自那處緩緩注入靈力,封璐這才顯得輕鬆了些。
律見微旁觀他的一舉一動,神情逐漸變得一言難盡,但他始終放不下太坤山丹鼎峰真正的傳承,便收斂了氣焰,故作平靜道:「無論如何,此回在下驚動了封仙君,有意加以彌補,只盼日後還能得封仙君指點──在下好歹是名一流丹師,不如讓我瞧瞧封仙君罷。」
甚霄塵卻將封璐攬入懷中,睨著他道:「你以為我暫留於此,是為給你彌補的機會?未免想太美了。」
律見微正欲再言,卻忽然聽見了一陣嗡嗡低鳴,下一刻,屋子劇烈地晃了起來,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撕扯一般,隨著劈哩啪啦的斷裂聲響起,屋頂突然被成片掀飛了。
一艘靈舫懸在屋子上,龐大的陰影幾乎遮蔽了視野,只能從角落窺見些許夕陽餘暉。
柳墨清站在船沿朝下招手,道:「二師兄,在下將事情都辦妥了,可以走啦!」
甚霄塵高聲回應道:「那尊鼎和荷花都搞定了?」
柳墨清道:「這是自然!我這就讓蜘蛛妖把你們拉上來。」
律見微方才一直呆若木雞,此時才勉強回神,一跛一跛地朝甚霄塵走去,驚怒道:「你真要走?!」
甚霄塵不屑地道:「這不是廢話嗎。你見過砸場的人留下用膳?」
律見微氣得沒能站穩,被靈舫帶起的大風一吹,登時摔倒在地。與此同時,靈舫垂下了無數白練,將甚霄塵與封璐裹在其中。
律見微眼見趕不上了,強堆出來的平靜頓時崩塌,絕望地喝道:「甚霄塵!你可知道,你師尊看似對你愛重有加,實則對你有非分之想?!他方才還為此、為此──」話說到一半,律見微卻覺難以啟齒,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口。
甚霄塵聞言先愣了下,接著嗤笑了聲,道:「非分之想?雖然不知你何出此言,但你聽好了,從來都是我對師尊有非分之想,他要是真有此念,我還得放十里鞭炮慶祝呢。」
語畢,甚霄塵沒再多看律見微一眼,白練載著他們朝靈舫升了上去,片刻便抵達甲板。
然而在升空之初,封璐便驚醒了,甚霄塵擔心有所閃失,就讓封璐側坐在自己腿上,將他緊緊攬在懷中,直到白練重新退開,甚霄塵才發覺封璐並未睜眼,仍是早上那番被夢魘困住的模樣,賴在他身上不肯鬆手。
甚霄塵不由放輕聲氣,低聲道了句:「都說了讓你待在客院裡休養,非要攪和進來,惹我憂心。」他雖是這般說,卻並無責怪之意,唯有濃濃的無奈。
要是封璐此刻清醒著,他也說不出這番話來,似乎只有在封璐瞧不見的時候,他才敢展露出這一面。
語畢,甚霄塵便抬手示意,讓柳墨清等人不要上前打擾,隨後艱難地摸出了清心丹的藥瓶,哄道:「師尊,我就在這,你不睜眼瞧瞧嗎?」
封璐卻蹙起眉搖了搖頭,也不曉得究竟聽進去了多少,在霞光輝映下,他這般依賴而不安的模樣,看上去更是分外可憐。甚霄塵心念一動,記起識海中未竟的吻,忽而著魔般地俯身,在封璐額上親了一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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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這章憋了好久,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某人終於有膽親師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