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一艘飛行靈舫的窗下，妖族公子懶散地倚坐在貴妃榻上，七條蓬鬆的墨色狐尾被他召出來，蓋住了在他膝上酣然入睡的青年──三條尾巴替他遮蔽烈日、三條尾巴給他當被子蓋，另外還有一條被青年抱著不撒手，尾巴尖掩住了青年的耳朵，使他不會被吵醒。
那公子這才道：「本閣主早已拒絕過了，狐王沒聽明白嗎？還特意差遣使者到我跟前來擾人清夢？要是阿歛沒休息好……唔，你的原形是熊，也就皮草勉強能賠了，正好讓我給阿歛做一張地毯。」
妖族使者蹲跪在他面前，被打量得渾身冒冷汗，卻還是勉強維持平穩語調，勸諫道：「玲瓏閣主，您是王上的血親，又是狐族內唯二的元嬰，此時正該為王上分憂才是……」
玲瓏閣主柳墨清聞言，如同聽見趣事一般笑了笑，接著才瞇起眼道：「少拿身份壓我。當初本閣主和狐王說好了，他要當王就讓他當，但他不能干涉本閣主要如何逍遙。如此說來，如今是他違反了約定，要是我一個不高興……」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又笑道：「本閣主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要繼續勸我改道嗎？我可是已經和阿歛說好了，接著要帶他去西海吃海鮮的。」
當然，在吃「海鮮」之前，可能要先把那頭暴躁的蛟妖揍一頓，否則牠是不會讓出海底巨貝的，這點他並不想多說，也覺得不值一提。
那使者沉默了好一會，方靈機一動，道：「閣主，丹門的碧海分院裡，植有許多千年靈藥，雖然多半是作為炫耀之用，但若閣主以妖王使者身份駕臨，他們必然肯將靈藥捨出來的。」
柳墨清思慮片刻後，卻道：「千年靈藥有何用，又不好吃。阿歛最討厭吃苦藥了。」
使者已快被他開口一句阿歛、閉口一句阿歛的給弄瘋了，卻還是盡責地誘勸道：「據說碧海書院裡，還有株千年的九瓣玉荷花，單單是荷葉上的清露便已十分清甜，若能將那荷葉摘下用來蒸魚，想必是世人難以想像的美味！」
這回柳墨清當真有些心動了，在他沉思之際，他膝上的青年卻睜開了眼，含糊不清地道：「粉蒸排骨也好吃……」
柳墨清頓時笑容滿面，七條長尾微微騷動起來，他垂眸望著青年問道：「阿歛想吃粉蒸排骨嗎？」
聽他如此一問，使者心中升起一絲希望，便期盼地盯著青年不放。
青年緩緩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後又打了個呵欠，方答道：「好啊。聽得我有些饞了呢。」
柳墨清輕捏了下青年的臉頰，道：「那就先吃粉蒸排骨了。」隨後他將目光移向使者，漠然道：「回去告訴狐王，本閣主繞道走一趟就是了，但我不保證能探回他要的消息。況且說到底，人界的小妖被丹門拿去試藥，實在不算值得理會的大事，他管太寬了。」
使者得了這位爺的應諾，險些喜極而泣，後半句也懶得聽了，只連連稱是，最後又補上一句：「那閣主……還要不要熊皮？我身上這塊雖然不便獻給閣主，但我祖父已故去多年了，他的皮毛還被我們好好收著……」
柳墨清方才不過是隨口威脅，聞言便沉默了下，最後想著不拿白不拿，方道：「那就給本閣主送來罷。」
使者這才歡天喜地走了。隨後又立刻有侍者現身，他躬身呈上一封書信，並對柳墨清恭敬地道：「閣主，方才傳來消息，說是查到甚仙君和封仙君的下落了，請您過目。」
青年聞言立刻坐直了身子，一掃先前的睡眼惺忪之態，瞪大眼問道：「阿清，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有二師兄和師尊的消息了？」
柳墨清安撫道：「莫著急，我這就瞧瞧。」說罷，他飛速閱覽過信上的妖族文字，隨後猛然甩開摺扇，笑道：「唔，竟然是如此。阿歛，看樣子再過不久，我們就能和你師尊碰頭了呢。」
片刻後，靈舫調轉了船頭，朝著東南方而去。天上流雲被沖散，破開一道蔚藍軌跡，然而自地面遙遙望去，靈舫的軌跡卻是這般渺小，在引起凡人側目之前，便已被悠悠白雲重新填滿，消散無蹤。
◆
平實的日子亦能刻骨銘心，使人在往後歲月一再咀嚼，到了最後，舊憶雜質被剔除，甜亦是苦，苦亦是甜，其中差異，只在於親歷者如何去品味。
對牠而言，與封璐初遇時的點點滴滴，便是一汪清澈的甘泉，只需徜徉其中，便能忘卻腥風血雨、悲歡離合──
一道令牠眷戀的嗓音於焉響起，彷彿由遠而近，漸次清晰起來，他道：
「按書上記載來看，你骨齡未滿五百，尚不是成年龍……可傳聞中龍族覆滅已久，你究竟是從哪來的呢？」
封璐將目光自浮空書冊上移開，轉向正在浴桶中戲水的小黑龍。此時封璐以布條將寬袖綁起，露出一雙修長的手臂，右手抓著一塊細軟的菜瓜布，正一面觀察著小龍的舊傷，一面仔細地給牠搓澡。
小龍無法口吐人言，自然未答，牠只在水中翻了個身，露出肚腹間新生的黑亮鱗甲，帶有炫耀之意。
封璐卻以為牠是想洗肚子，便配合照辦，由於刷洗力道適中，小龍只覺渾身酥麻，舒服得從頭到尾顫了一下。
封璐又自言自語道：「可即便是年紀不大的龍族，又如何會被重傷到擱淺在海濱呢，當真是『龍游淺灘被蝦戲』嗎？」
小龍瞇著燦金色的眸，心情頗好地想道：多簡單的問題，不就是為了能讓你撿到嗎。
牠從未見過自己的親族，只知打從自己還是顆龍蛋開始，牠就一直在一個闃黑的地方。那裡陰寒刺骨，瀰漫著血腥與腐臭，偶爾還有醜陋的魔物前來想對牠不利，不過他們通常待不了多久，就會被牠所在的這個空間排斥出去了。
守護牠的空間卻也並非善類，它擁有自己的靈識，並自稱為「聖淵」。聖淵告訴牠，它已用魔氣培養牠數千年，堪比牠的再生父母，並總是一再催促，要牠早日破殼，修成天地間獨一無二的魔龍。
但牠從來不理會聖淵的聒噪。因為牠能夠感知到，外頭既黑暗又醜陋無比，還充滿了令龍浮躁的混雜魔氣，可說是又髒又亂，牠不覺得外面有什麼好。
直到有一日，聖淵受夠了牠的溫吞怠惰，便開啟一小道裂隙，讓牠能用神識一窺聖淵之外的情景。
聖淵得意地道：「如何，這可是修者化神的劫雷，感受過這般無邊道意後，你還不願出來看看嗎？」
聖淵此舉正合了小龍的性情，即便隔著厚實的蛋殼，小龍仍感覺得到天道的霸悍，劫雷的隆隆聲響震盪胸腔，點燃了牠骨子裡的戰意，使牠按捺不住，首次有了破殼的衝動。
牠長吟一聲，在撼動天地的雷聲中破殼而出，燦金雙眸親見世間的第一眼，便見到了令牠無比癡迷的事物。
一道人影手持長劍，毫無懼色地斬向滔天雷光，他身姿翩翩若流雲，迅疾如狂風，與天地相較，他的身影顯得如此渺小，然而他化出的銀白劍光卻似無堅不摧，無須言語相襯，已將他的自信與強悍展露無遺。
小龍在記憶傳承當中，也見到過銀龍舞空求偶的模樣，卻遠不及眼前此人美麗奪目。
在劫雷落下的間隙，那人對牠的注視有所感應，竟輕鬆地朝牠的方向微微一笑，小龍被那一笑晃暈了眼，下一刻，那人眸中的笑意轉為凜冽的肅殺，再度持劍斬向天際，將最後一道劫雷劈散。
響徹天地的轟鳴、一往無前的劍意與那人的身影，再再使得小龍震撼不已，心中生出模糊的悸動，可還不等牠回味，聖淵裂口便彌合了起來，將那個好看的人給奪走了。
於是小龍怒吼一聲，做出破殼後第一件具體的事：大鬧聖淵。
之後牠花了很長的時間修煉，方習得斬破虛空之法逃出聖淵，並帶著滿身的傷，現於有那人氣息的海之濱。
牠顯然運氣極佳，當時封璐孤身一人，正提著空了的酒壺欣賞海上明月，在發現了小龍之後，便大驚失色地替牠治傷。隨後封璐又擔心龍族現世，將會引起軒然大波，便開啟了宗門留給他的芥子世界，帶小龍到裡頭養傷。
順利跟上想見的美人之後，小龍完全不介意因此讓傷好得更慢些。
小龍心中美滋滋，再度愉悅地翻身，封璐因此意外觸碰到牠的逆鱗，激得小龍渾身鱗片翻起，無法控制地咬住封璐。
封璐早已修出一身銅皮鐵骨，龍牙也只在他臂上留下了淺淡的印子，他立刻將菜瓜布挪開，語帶歉意道：「抱歉，我沒留意到你的逆鱗在這。」
小龍卻已經冷靜下來了，牠抖了抖身子將自己甩乾，飛撲上去蹭著封璐的臉表示歉意。牠心道：是你的話，怎樣都無妨。
封璐被牠甩了滿身的水，卻半點也不著惱。他放下菜瓜布，抓住了小龍修長的身軀，笑道：「好了，也洗得差不多了。昨日可是已經說好了啊，我替你搓澡，你就要好好聽我講解經文。」
小龍一聽見「經文」，便佯作不解地歪了歪頭，封璐見狀便笑道：「我已知道你通曉人語，你可不能再裝作聽不懂啦，跟我過來。」
封璐看似清瘦，卻是貨真價實的化神期劍修，小龍自然不敵，最終牠只得窩在封璐的肩頭，不情不願地聽他講解《太坤道經》。
小龍很快便失了耐性，縱著自己的尾巴在封璐身上亂拍亂鑽，封璐起先還憋著，後來實在是癢得受不了，便將小龍抓了下來擱在經書上頭，無奈道：「今日這麼快便聽不進去了？」
作為回應，小龍無賴地在經書上頭打滾。封璐望著牠好一陣子，還是忍不住抬手搓了搓牠後頸的龍鬃，道：「當真是把你給慣壞了。」他嘴上雖是這般說，語氣卻十分柔軟，半點威攝力也沒有。
封璐沉吟片刻，又道：「我派雖也有禦獸一脈，卻非我所長，再者若將你視作靈寵，似乎也對你不太尊重……況且，雖然師門如今只剩我一人，過往卻向來只有人族弟子，我不太好破例收你為徒，總覺得對不起太坤山千萬年的傳承……」
小龍換了個姿勢，好讓封璐更便於撫摸自己，一面心道：做了你的徒弟，你不就能正大光明管著我了嗎，我才不呢。
和煦日光灑落在黑鱗之上，隨著小龍的翻動，化作躍動的浮光。封璐陷入思緒當中，手上習慣性地撫著牠，牠舒服得瞇起了眼，昏昏欲睡，還依稀聽見封璐斷斷續續地道：
「自打化神出關後，我才得知門派已毀，只留一座荒山、大量功法玉簡，師叔雖寫了封訣別信給我，然信中對復興太坤山之事，卻始終隻字未提。」
「……雖然他提了大約也沒用，這等大事，我一人如何辦得成？我向來只會劍，為何要將這般棘手的事留給我呢？依我的性情，收徒一事這輩子都不必想了罷。」
「我不知該何去何從，只得聽從師叔信中囑咐下山歷練，雖也結識了許多朋友，可他們有門派、有家，總有要前往的去處，獨我無處可去，四海漂泊。反而是為了治你的傷，我才在一處停留這麼長時間，可見我們也有非同一般的緣份，但不知為何，我無論如何占算，都覺得不適合收你為徒，這究竟是為何呢……？」
「罷了。能教你多少便是多少，省得你到了外頭什麼也不懂，被歹人欺負，就像我剛下山時那樣。」
「你沒能全部聽明白也無妨，只要我在一日，便護著你一日。多謝你讓我也有家可歸，小龍。」
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DoGAAibDI
-待續-
感謝閱讀，歡迎書籤愛心留言！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NgSWjjf13
聖淵：讓你看看資優生長怎樣……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A6nSCeJLh
小龍：我喜歡他！我要娶他！🥰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tKHgaXIoH
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Ow7I3LZIb
※備註：太坤山不是錯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