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清聞言瞠大了金眸,隨即又因自覺失態而斂容,甩開扇子掩口沉思。
韓歛卻突然醒過神來,道:「原是如此!難怪二師兄用了毒瘴之後,那日月乾坤鼎只是虛弱了些,可你一催動龍丹,它便忙不迭將我們都『吐』出來了……想來也是,誰敢把魔皇的龍丹留在肚子裡。」
甚霄塵狠狠瞪了韓歛一眼。他心中自有一桿偏頗的秤,便是他自己可以嫌棄龍丹妖邪,卻不許旁人將它說得如同穢物。
韓歛不由縮了縮身子,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得望向柳墨清求救。
柳墨清當即乾笑幾聲,轉移話題道:「──話說回來了,在下已按二師兄吩咐,帶走了碧海書院的鎮院之鼎,也將九瓣玉荷花連根挖來了,可為何二師兄不一走了之,偏要讓靈舫於此逗留呢?」
甚霄塵輕哼了聲,挑眉道:「我還有事要辦,留了符咒傀儡在書院中,只消再一刻鐘便能辦妥了,你催什麼?」
與此同時,甚霄塵一心二用,操縱著符咒傀儡。那符紙原先貼在牆根上,此時悄然掀起一個角,自牆上揭了下來,化作甚霄塵的模樣,朝書院弟子的屋舍走去。
夜已深,書院中卻人心惶惶,竟比白日更喧鬧了些。
甚霄塵施展了隱身術,順著走廊前行,途中碰上了提燈巡夜的兩位院生,便聽他們議論道:
「今日鬥丹大會被迫中斷,眼下到處都亂糟糟的,院外有好些與會者鬧著要退還靈石,試煉回來的那群人又不知是怎麼了,一個個都喊著要走,此時院長竟還宣佈閉關,若不是外頭有秦先生鎮著,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
「院長閉關去了?我怎麼不知道?」
「是啊,你沒聽說嗎?」
「可我經過院長居所時,發覺竹林不知被什麼給削了,倒了一大片,遠遠就能看見屋頂沒了,院長還能上哪閉關去?難道回丹門本山了?」
「這怎麼可能,你要說謊也得打草稿罷,別吹了!」
「我真不是同你說笑!向晚時不是打了道旱天雷嗎?我當時想去落雷處瞧瞧,正好途經院長居所才看到的,待我抵達落雷處,又發覺日月乾坤鼎憑空消失了,連中庭的九瓣玉荷花也沒了蹤影,雖然管事不讓往外說,但我實在懷疑……」
「傍晚時我被喊去地窖了,沒聽見什麼旱天雷,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去了地窖?地窖平時不是不讓進的嗎?裡頭到底有什麼?」
「也沒見到什麼,就看到好些被砸毀的大籠子,管事說裡頭的靈獸全跑了,讓我們設法去找,結果呢,一隻也沒抓到,也不知道原來究竟關了什麼。」
過了一會,那二人便在岔路拐了彎,談話聲漸遠。甚霄塵繼續旁若無人地前行,越過了院生居住的甲舍、乙舍、丙舍,沿途聽見微弱的哀嚎聲,便知是參與試煉的院生正在受罪。
那些院生身上的法術契約雖已解開,吞服碎玉丹的傷害卻無法回復,即便想離開,此刻也還無法行動自如。
甚霄塵將那些哀號當作耳旁風,毫無愧色地走過,直到抵達戊舍大門,他才終於拐了進去。片刻後,他在其中一間房外站定,木門上掛著名牌:吳當歸。
甚霄塵一腳踹開了門。這房間實在過於逼仄,房門才半開便撞上了雜物,只勉強放得下一張木榻,走道狹窄,僅容一人通行。
吳當歸原先在榻上歇息,聽見響動才霍然坐起,瞪大眼望向門口,卻在看清來人後垂下了眼。
甚霄塵望著他,淡淡道:「築基了?恭喜啊。」
吳當歸掀開被子想起身,雙腿卻仍痠痛無力,只得不尷不尬地坐著拱手道:「托您的福,這雙腿還未廢。只是恐怕得將養幾日才能行走了,請恕我無禮。」
吳當歸的語氣平和得出奇,嗓音中透出了濃濃的疲憊,大約是在得知了自己身子的變化後,不得不承認碎玉丹之事,故而態度有些訕訕的。
甚霄塵抱臂而立,靜靜打量了他一會,方問道:「你還是不走?」
吳當歸愣了愣,兩眼放光地猛一抬頭,可他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那光芒一下又熄了。吳當歸終是搖了搖頭,道:「不了。多謝前輩好意,但我既已築基,便沒了回頭路。且律院長終究對我有恩,我決定在雜役三年期滿後,再離開此地,另尋出路。」
碎玉丹性烈,服下此丹的千人之中,約只有一人能夠入道,吳當歸此番得以築基,只能算是撞了大運,卻不知是福是禍。
甚霄塵眉頭皺了下,卻並未對他冷嘲熱諷,只默默取出一個小竹簍,遞到他面前。
吳當歸愣愣地接過後,甚霄塵才沉聲道:「這是你娘讓我們在路上吃的,因保存在儲物袋中,未曾腐壞。你如今還未及冠,前路漫長,此物轉交給你也算是盡了這份因緣。我走了。」
說罷,甚霄塵毫無留戀地轉身就走,出了門便化為白光沖向天際,留下了呆若木雞的吳當歸。
過了好半晌,吳當歸才收回目光,低頭打開竹簍,取出飯糰咬了一口,隨即低聲道:「娘親的手藝還是沒長進,怪不得剩這麼多呢……」
話雖如此,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吃了下去,無聲地落了淚。
◆
與吳當歸一別,甚霄塵面上並未流露,心底卻感觸頗深。
他特意走這一趟,並非是為幸災樂禍,只是覺得該幫襯一把,哪怕得將這蠢貨一棍掄回正途,也比眼睜睜看人走投無路要好。
他的心很窄,光是放一個封璐就滿了,鮮少會對旁人上心,卻難得因這頭倔驢動了真火,但他也無暇去細究其因。
直到方才見到吳當歸時,甚霄塵才頓悟了箇中緣由,火氣驟然散了──他發覺吳當歸雖倔,卻有一副優柔寡斷的心腸,即便吃了虧也依然認死理,全盤接納旁人施予的好與壞,與他壓根就不是一類人。
這讓甚霄塵醒過了神,發覺自己對於吳當歸的氣惱,不過是因為他未曾原諒自己罷了。
他年少之時,也曾一意孤行走上歧路,其中最無可挽回的瘋狂之舉,便是假閉關之名溜出靈山那回,那時他一心一意想集齊魔皇遺骨,以此證實自己的猜想,卻因而在魔域遇險。
當時他曾咬緊牙關想道:大不了就是一死罷。
少年心事淺,心底擱著的每件事,都顯得萬般沉重。在反骨之心作祟下,「死」字的份量卻輕如鴻毛,輕易便能掛在嘴邊。
彼時甚霄塵孤身偷渡魔域,如同在琉璃天那回一般,憑著前世記憶潛入了一處地淵中,尋找魔皇的遺骨。
可這一回,他不再有那麼好的運氣了。地淵多處已遭破壞,地道坍塌得不成樣,更遑論此處早已成為魔物巢穴,在牠們看來,築基後期的甚霄塵是一個發光的餌,醒目、弱小且美味。
甚霄塵在諸魔的獵捕中迷失,心底的異音卻仍不時譏諷他:這就想放棄了?你甘心這一生都被蒙在鼓裡嗎?
於是甚霄塵咬著牙,一次又一次拄劍起身前行,心道:大不了就是一死!
千難萬險算什麼,左臂折了算什麼,右腳崴了算什麼,頭破血流算什麼,靈力耗盡算什麼?他以意志為火,己身為柴,在地淵當中艱難前行,心中幾乎有悲壯的快意。
可懦弱同樣如影隨形,另一道微弱的聲音道:回頭罷,這裡壓根什麼也沒有,若讓師尊看到副狼狽模樣,他定會……
定會如何呢?師尊會難過嗎?他是否還會一如往常,無奈地道一句「霄塵你真是太調皮了」?
怎麼可能。甚霄塵心道。師尊並不樂見他接觸魔道,打從他欺瞞師尊、獨自出行之時,他就已不再是「乖徒兒」,而是妄圖動用魔皇遺骨的逆徒。
正因無路可退,甚霄塵不得不抓緊心中的一點執念,愈發捨生忘死,彷彿一柄越磨越利的骨刃,在薄到極致而折斷之前,他便無法停下。
他一路艱困前行,熬過了無數個魔域中的長夜,總算抵達地淵最深處,與一尊巨大龍影對峙。
他甚至還沒有龍影的瞳仁高,可他既來到了此處,早已別無選擇,只能攥著拆骨劍,咬緊牙關,與那不知是妖是魔的影子決一死戰。
與此同時,他心底的聲音喋喋不休道:
「何必呢?你分明還有別的路可走。」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NjWDrw1ns
「你才是破霄魔皇,手裡握有龍丹,憑什麼要被區區怨氣壓著打?」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2mPFk1xVp
「讓它臣服於你,歸順於你……」
甚霄塵再度回神時,他的右臂已然血肉模糊,再也拿不住劍,而那平凡圓石般的龍丹被他攥在左手,其中蘊含的力量蠢蠢欲動,彷彿龍丹也在呼應他,欲與他融為一體。
甚霄塵精神一振,下定決心,龍丹的力量被他輕易勾了出來,有如被點燃的火種,猛然爆發出黑色烈燄,轉瞬便將他包覆其中,同時擋下了龍影猛甩來的尾巴。
他渾身血脈賁張,經脈充盈著蠻橫的力量,筋骨像被輾碎般疼痛,與爆體而亡僅有一線之隔,心裡卻無比痛快。似乎在此時此刻,他才終於完整了。
他依稀聽見了一聲輕笑,心底那道異音化虛為實,在他耳畔道:「果然,你還是來了。」
甚霄塵抬起眼,一道男人的虛影現於他眼前。此人與他五官神似,身形卻更加削瘦而高大,有如一棵入冬的白楊木,支起一身拽地的藏青華袍、一層軟鎧般的漆黑鱗甲,襯得男人的面色更加死白。霸悍與病態在他身上並存,無比矛盾。
男人伸出蒼白的手,捧住了懸於黑燄中的龍丹,一金一紫的魔瞳凝視甚霄塵,近乎溫柔地道:「來,將龍丹吞下,它本就該屬於你。」
甚霄塵如牽線木偶般伸手,緩緩探向龍丹,恰在此時,拆骨劍發出一聲尖鳴,自地面一躍而起,狠狠斬向甚霄塵的手腕,砍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鮮血噴湧而出。
甚霄塵在劇痛中稍稍回過神,木然地道了句:「可這不是我要的。」
此言一出,男人的面容忽然扭曲,化作一副森然白骨,空空如也的眼眶中燃起兩簇火。男人大笑起來,白牙亂顫,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喀響。
須臾,男人的笑聲驟然停下,語氣轉為狠戾,道:「這就由不得你了!」
話音一落,黑燄纏上了甚霄塵的斷腕,將腕骨與血肉接了回去,片刻不停地向上延燒,直入心肺,甚霄塵瞪大了眼,驚覺這鬼東西並不受他控制,輕易就能反噬他!
他還來不及後悔,耀目的銀白劍光憑空閃現,斬滅了龍丹與甚霄塵間的黑火,接著那劍鋒猛然調轉,俐落地將男人捅了個對穿。
男人化為一地散沙,嗓音卻猶未消散,仍狂妄地笑道:「封璐!你還是晚了一步!他打心眼裡認定自己就是破霄,在他動用龍丹之際,便已牽動天地間的氣機,天道立刻就會知曉他是誰,再也瞞不住了!你晚了、晚了!哈哈哈哈哈──」
師尊來了?甚霄塵僵硬地張望,卻立刻被人擁入懷中。
封璐害怕弄疼他,幾乎不敢使半點力氣,只是虛虛地攬住了他,輕柔地道:「抱歉,師尊來得遲了些,讓你受了罪……不過你不必害怕,再沒有人能傷到你了。」
-待續-
小心玻璃,這幾章就是玻璃與糖的排列組合💔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NavZ2qu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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