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傢伙還活著,對不對?」約頓看向遠處天空一團落下的紅色火球問道,這已經是今天第七次,他親眼目睹牠們墜落。
據說那些外星來的不速之客首次現身的景象就如同一場持續不斷的流星雨,震撼、絢爛,令人嘆為觀止。唯一的差別在於流星雨在落入地表前就會被大氣燃燒殆盡,而牠們卻不會。高溫殺不死那些身披黑殼的生物。
沒有東西殺的死。
「別看了,我們回去吧。」另一個聲音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你知道我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對吧?」約頓回頭,看向說話的人。
「我們在這裡很安全。」
「我們應該要加入那些反抗星獸人。」
「我告訴你多少次了,約頓?我們不是戰士,沒有人是。」
「我們也不是整天躲在地下的膽小鬼。」
「不然你覺得我們還有什麼地方能去?」
「東邊。」約頓回答。「我知道有一大群倖存者定居在東邊的峽谷那裡,而且就住在地面上。是『地面上』,莎拉,不是地下室!」
「……你瘋了嗎?」女孩驚訝地說道。「我們要怎麼穿越旱海(Drought Sea)?我們連翻過這座山都有問題。」她指向不遠處的山林。「況且要是被那些東西發現,我們就死定了。」
約頓張開嘴,正打算反駁什麼,卻看見莎拉掉頭走掉。「……鎮上那些廢墟。」他追上她。「妳也見過那些廢墟,妳知道這不是我們該有的生活。」
「該有的生活?」莎拉停下腳步。「你又知道些什麼?」她忍不住問。「星獸入侵那年我才兩歲,而你根本還沒出生。」
「我……」
「好了,別說了。要是被雷薩(Ressa)聽見他又會生氣。」
「呿……」
「你不高興?」
「我只是不懂妳為什麼要一直對那隻豬言聽計從。」約頓說道。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再度開口,語氣顯得很猶豫:「……我知道他對妳做了什麼。」
莎拉低下頭,一時沒說話。女孩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直到過了許久,她才用有些彆扭的聲音回應:「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珍惜我們現在的生活。」
兩人走在一條蜿蜒的泥濘小徑上,而他們的目的地則是道路盡頭的一間殘破建築。那是一棟廢棄的老教堂,或者應該說是「半棟」,因為頂部的屋瓦早已所剩無幾,留下四面仍未傾倒的石牆立在原地,像是四名沉默的看守人。
「站住!」一名靠在教堂門口的男子看到兩人接近,立刻大喊。
「這不好笑,哈伯特。」莎拉把手上的手電筒照向自己的臉,嘴角不悅地下垂。
「噢,妳別這麼無趣嘛。」男子抱怨,他的身後背了一把十字弓。「妳又不是不知道輪哨的時候有多無聊。」他拉拉十字弓的背帶說道。
「喏,發電機沒問題了。」莎拉不理會他的牢騷,而是舉起手中的柴油桶晃了幾下。
哈伯特看了她手上的東西一眼,接著一臉掃興地推開教堂的門,朝裡頭比了比。不過就在女孩正要跨進門內的時候,他忽然伸出手,趁機拍了她的屁股一下。
「別碰我!」莎拉憤怒地轉過頭。
「不然你想怎樣,小妞?」哈伯特用一副得逞的嘴臉反問。「要不是雷薩夠仁慈,妳早就被賣給第一群經過這裡的人口販子了。」
「那你最好祈禱他聽得進去你的解釋。」莎拉輕哼一聲。
哈伯特愣了一下,接著才意會過來,不過女孩並沒有留給他時間思考,而是直接往教堂內部走去。
「莎拉!」他焦急地朝她離開的方向喊道。「……喂,莎拉,妳先等一下!」
男子低聲咒罵幾句,擺出恨不得立刻追上去的樣子。當然,他並沒有這麼做,或者說他沒膽在值哨的時候擅離崗位。不過當他一邊嘀咕一邊回到原來的位置時,立刻發現自己差點忘了還站在門外的少年。「唉,約頓,你姊姊今天是吃了炸藥是不是?」他看著他,故作委屈。
「誰知道。」約頓聳聳肩,接著快步走過大門,連頭也不抬一下。哈伯特(Hobert)雖然不是他遇過最糟糕的人,卻是個低級的傢伙,特別是雷薩不在的場合。
甚至很多時候,他懷疑自己只是在這個世界存活下來的一群爛人之中比較誰比較爛一點,或是比較不爛。
「喂!」男人的聲音再度傳來。約頓停下腳步回頭,看見哈伯特正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盯著自己。
「你最好小心一點,你跟你姊都是。」他警告。「你今天可以這麼囂張完全是因為她的關係,要是哪天她不罩你了……」哈伯特沒把話說完,而是以一抹狡詐、噁心的笑容代替。
該小心的人是你。約頓心想,不過沒有說出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想要直接在他的眉心來上一發子彈。
少年最後只是默默看著說話的人自以為是地大放厥詞,然後轉身離去。
約頓繼續往前走,一路走向偌大的房間底部。教堂的一樓沒有任何隔間,月光從破開的屋頂灑落,灑在本該是一排排長椅的地方。那些長椅很早以前就被堆放到兩側的牆壁邊,好騰出空間行走或活動。
他朝一個透出微光、像是避難所入口的地方走去。那是一座通往下方的樓梯,通向教堂的地窖,他和莎拉的家。或至少是他們過去五年來的棲身之所。
少年緩緩走下台階,上頭泛黃、老舊的鎢絲燈泡使得傾斜而筆直的通道看起來更為詭異,彷彿會一路直達地獄。諷刺的是,現在的生活常常讓他覺得自己早已身處其中。
他拉開樓梯底部那扇加固的木頭門。瞬間,明亮的光線刺入眼球。
「呦,約頓。怎麼這麼慢!」一名粗獷、滿臉鬍渣的男人坐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長桌旁,他戴著一枚上頭刻有狼頭浮雕的銀戒指。一旁桌上的菸灰缸裡則有幾根熄掉的菸頭,八成是來自他和坐在他附近的幾名同伴。
雷薩,或者「聖徒」雷薩(Ressa“The Saint”),是獵角幫(Predator Horn)的首領。他們喜歡稱自己是「末日捕獸人(Hunters of Doom)」,然後跟行經此地的倖存者交易獵來的毛皮和肉品,不過約頓心知肚明。他很清楚他們只有在某些時候才會裝出一副正派山林獵人的樣子,一旦看見落單的流浪者或人數較少的團體,他們就跟土匪沒什麼兩樣。
約頓迎向鬍渣男的雙眼,接著舉起手中的戰利品——兩隻中了陷阱、奄奄一息的野兔。那是他跟莎拉從發電站回來的時候順道帶回來的,他們本來打算等隔天早上再去檢查附近的陷阱。
「拿去給查泰吧。」雷薩揮揮手,用懶洋洋的口氣吩咐。
約頓點點頭,朝地窖的廚房走去。這個時間點,廚房的燈通常還亮著,一名中等身材,穿著圍兜的男子在水槽前忙東忙西。他一看見進門的少年,立即朝一旁的料理台比了比,示意要他把獵物放下。
查泰(Chatcai)是獵角幫的廚子,不過約頓已經有好幾次在關燈後的廚房裡被他嚇到。一半的原因是查泰具有克拉夫人(Cluffs)血統,膚色比他們深很多,另一半則是因為他是一名啞巴。
約頓忍不住在廚房多站了一會兒,享受片刻寧靜。查泰的沉默是生活在這個地方少有的安慰之一,最起碼雷薩和他手下的瘋言瘋語沒辦法擴散到地窖的每個角落。
他看著他動作俐落地把剁肉刀上的水甩乾,然後插進水槽邊的刀架裡,不禁好奇他是否一直是名與鍋碗瓢盆為伍的人。畢竟查泰全身上下的條件加起來,再配上那種流暢的耍刀動作,待在這種陰暗又滿是腥味的廚房似乎有點太過大材小用了。
「約頓——」一陣喊聲忽然從廚房外傳來,男孩立刻慌張地轉頭,不過查泰比他快了一步。他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你怎麼還在這裡?」
約頓匆忙地向克拉夫裔廚子點點頭,接著轉身離開廚房,朝外頭,他們平時聚集和用餐的地方走去。自從雷薩和他的手下用蒐集來的木材做了房間正中央那張吧檯桌之後,整個地下一樓就變得更像酒吧。碰巧的是,他們還真的有酒。
他們有很多酒。
獵角幫藏身的教堂就蓋在一座名叫巴爾托斯(Bartos)的小鎮上,那地方在過去是座以釀酒聞名的小鎮,就在瓦格納(Vagnor)山脈西側的丘陵地。當然,鎮上早已人去樓空,不過正常人在逃難時通常不會有多餘的閒情逸致攜帶一大堆瓶瓶罐罐,而巴爾托斯的居民顯然都是正常人。
世界各地的戰事結束後,存活下來的錫爾星人開始四處尋找藏身處,好躲避橫行在地表的星獸。約頓完全不清楚雷薩和他底下那些手下究竟是怎麼攪和在一起的,不過他們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這座廢棄的小鎮發展獵角幫的「事業」。
男孩一回到主廳,立刻看見從另一間房間——他們的房間,走出來的莎拉。她已經換掉破舊的工作褲,改穿一件丹寧色的牛仔短褲,露出修長的雙腿。據說在整個文明秩序還沒瓦解前,到處都可以找得到專門販售服飾的商家,可惜約頓從沒在那樣的世界生活過。他們身上穿的衣服要不是從廢墟或屍體上搜刮而來,就是跟其他倖存者團體交易,或用各種材料東拼西湊縫製而成。
莎拉是整個獵角幫裡頭唯一的女生,因此幾乎所有合身的女性衣物都會到她的手上。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像是在迴避他的視線,接著走到雷薩身旁。
「莎拉說檢查那些陷阱是你的主意?」雷薩問道,同時揚起半邊嘴角,一臉享受地等待身後的女孩靠近,等待莎拉。她走到他身旁,身子微彎,然後伸出纖細的手探向他其中一邊的肩膀。
隨後雷薩也抬起手,回應女子的碰觸。他以手掌滑過莎拉露在衣袖之外的半截手臂,反覆摩娑著她光滑、柔嫩的肌膚。
約頓盯著眼前的兩人,他們的行為令他作噁,沒有一次例外。無論是雷薩齷齪的眼神,還是莎拉主動投懷送抱的舉動,即便她曾經好幾次向他解釋過原因。即便他曉得她這麼做,一部分是為了確保自己唯一的弟弟不會在這個荒誕的世界活活餓死。
可惜知道這些,並不會讓眼前的畫面變得比較賞心悅目。
約頓常常懊惱自己沒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恨自己的弱小,也恨自己的無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機會,然後盡可能利用莎拉替他們製造、爭取而來的優勢。
「約頓。」莎拉看著他的弟弟露出呆滯的眼神,忍不住開口。「雷薩在問你話。」她提醒。
「沒關係,阿莎。」雷薩舉起一隻手。「我不會介意這種小事。」
阿莎?
雷薩低沉的嗓音傳入約頓耳裡,強迫他回到現實。他剛才說「阿莎」。他告訴自己,那是他和莎拉小時候用來互稱對方的小名,就連他們現在也不太這麼叫。他不敢相信自己會聽見雷薩喊出那個字眼,那簡直是種玷汙!
「……沒錯,是我提議要檢查那些陷阱。」約頓緊張地開口,深怕被雷薩看出自己刻意掩飾的憤怒。「大部分的兔子會在傍晚過後出來活動,如果有兔子中了陷阱,拖到隔天早上牠們可能就會掙脫逃跑。」
「啊,想不到你還蠻有概念的。」雷薩誇讚。「你這小子這幾年倒是長大了不少。當初我們發現你跟你姐姐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哭哭啼啼的小鬼。」
約頓不知道他是哪來的錯覺,因為他很確定五年前的自己並沒有他所說的這麼愛哭。
「也許該是時候讓你加入獵角幫,正式成為我們的一份子。」雷薩看著男孩,低頭忖度。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轉著指節上那枚銀戒。
「雷薩……」莎拉忍不住把臉靠到他身旁。「你答應過我的。」
「妳放心,我不會讓他碰太危險的工作。」雷薩安撫她。「不過妳也知道這裡的規矩……獵角幫的男人,每個人都必須對我們在這裡的『生意』盡一份力。」他停頓了一下,接著用手搓了搓下巴的鬍渣。「不如先讓約頓參加一次『晨獵(Morning Slay)』怎麼樣?」
「不如……我們改天再談這件事?」莎拉用手攬住雷薩的脖子,半撒嬌、半任性地說道。「你看看他……」她以下巴比了比男孩。「先讓約頓去沖洗吧,他髒死了。」
雷薩本想反駁,不過很快又闔上嘴巴。「去吧。」他嘆口氣,對少年說道。「你聽到你姊姊說的。」
約頓朝獵角幫的首領點點頭,接著轉身離開。不過他看得出莎拉的甜言蜜語並沒有起太大的作用,因為雷薩顯然答應得很勉強。
他跟他底下的手下們(或者世界上超過九成的男人)一樣,對於年輕貌美的女性都沒什麼抵抗力。可惜雷薩不是笨蛋,或至少沒有笨到會被莎拉牽著鼻子走,否則他們姊弟兩人不必繼續這樣低聲下氣。他重視她的意見,卻仍有自己的想法和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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