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終極的原因,亦是第一及第二個原因引致的後果。試想想,有一個收藏在盒子中的祕密,可以知道它的,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成人,另一個就是孩子,而成人不打開盒子,也不許孩子打開,結果只有一個,那祕密會跟隨盒子石沉大海。孩子的想象力就是這個藏於盒中的祕密,成人對它總有一種莫名的憂慮與猜疑,一來怕它不容於社會標準,過於特立獨行,甚至會走向極端,難以制伏;二來怕它不及社會的基本標準,太過落後於人,甚至只是孩子的夢囈,不值一哂。簡言之,成人總希望孩子有一種不逾距的想象力,是一種在期望以內的想象力,否則就是犯禁,犯了成人的禁忌。我有些學生的家長不大喜歡學生看改編《三國演義》的漫畫,也不喜歡他們讀《大偵探福爾摩斯》,理由就是家長覺得這些書的內容涉及暴力和謀殺等題材,想象力過了頭。如果以傳統的文學或教育價值來衡量這些書,我個人認為這些作品當然不能跟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1916 - 1990)或路易斯.卡洛(Lewis Carroll,1832 – 1898)等大家的作品相題並論,然而這般未噎已廢食的方法,正正反映家長對孩子內心世界那個潘朵拉盒子存在的無以名狀的焦慮感,我稱之為「潘朵拉盒子排斥症候群」。
在未詳細解說「潘朵拉盒子排斥症候群」前,我想先介紹一位奇幻文學的作者的親身經歷給大家認識,他就是暢銷小說《美國眾神》,以及童書《第十四道門》和《那天,我用爸爸換了兩條金魚》的尼爾蓋曼(Neil Gaiman,1960 - )。
話說這位生於英格蘭的猶太裔作家年少時很討厭學校,一次他因向同學說了個髒笑話,同學的父母知道後立即替孩子轉校。此事被校長知道後,馬上召見尼爾的父母。母親告誡他不可再犯,校長最終為了避免一次過失去兩筆學費,決定不開除尼爾。從此事,尼爾領悟了兩件東西,要嚴選說話的對象,以及認識文字的力量。
說髒話是成人為孩子所立的云云禁忌中最明顯的界線,只要孩子一說髒話(或類近的話),成人的敏感神經就自然被挑動起來。事實上,成人並非不知道孩子可能很早就知道甚麼是髒話,甚至在沒有成人的監視下,會偷偷說髒話,然而在「寧給人知,莫給人見」的原則之下,只要髒話能不入成人的耳朵,孩子還會是個標準的「乖寶寶」。
我提及尼爾.蓋曼這件童年「犯禁」的往事,並非要主張孩子應該說髒話,而是想藉此表達「犯禁」是人的天性,只是小孩子比成人更少偽裝,容易表露犯禁的行為而已。如果覺得用「犯禁」一詞過於負面,那大可採用一個正面的詞語:好奇心。我相信沒有家長會反對孩子有好奇心,他們只會抱怨孩子未有足夠的好奇心。好奇心的確造就無數的發明與發現。如果愛迪生沒有好奇心,人類會不會到現在都只懂繼續在黑漆漆的晚上燃起蠟燭呢?如果牛頓沒有好奇心,人類可能仍會對自己在地球自轉時不掉到地球的另一端而感到驚訝。人天生是犯禁的生物,同時也是好奇的生物,這種好奇心不獨驅使他們去認識神祕莫測的事物,更促使他們去駕馭、控制、占有,甚至破壞和再造那些事物。這不用援引高深的理論,只消細心觀察絕大部分的幼兒在玩玩具時,都很自然地嘗試把玩具拆開,拆得支離破碎為止就可知道了。他們拆開,然後嘗試重新組合,這個就是由好奇心(犯禁)驅使,去探索未知事物的內部(神祕莫測的部分),從而認識外界事物的自學的過程。當然一般幼兒只能完成第一個步驟,就是破壞,而較少能夠重新組合,至少很難一蹴而就,他們需要領悟錯誤的地方,以及需要受指導,再反覆嘗試才能完成之後的步驟。
說到這裡,相信大家都會認同孩子的好奇心是正常不過的(相反才要帶他去詳細檢查一下),因著好奇心而容易犯禁也是人之常情,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定立界線,以及如何作出適當的導引。因此,我會繼續談及尼爾.蓋曼自己又是如何面對這個成長的大問題。
尼爾討厭學校,因為學校只是一重又一重的桎梏,他亦不相信成人對他告誡的那一套,因為他形容那些話就好像跟幼兒說打針不痛一樣荒謬偽善。他抗衡這種荒謬的方法,就是大量閱讀,只要能讀的,不管明白不明白,兒童得宜或不宜,他都去讀。大量閱讀的過程,就彷如幼兒把玩手上陌生的玩具一樣,尼爾把閱讀的資訊與知識自行拆解,並嘗試重新組裝,他坦然談到自己九至十歲這個年紀,讀到報章上一個關於納粹暴行的專題,內容令年少的他難以釋懷,甚至令他感到悲傷、無助,但他亦從另一些閱讀中,得到慰藉、治療,慢慢地,這種自我選擇而大量的閱讀,陪伴他成為真正的成人。
尼爾同意C.S.路易斯(C.S. Lewis,1898-1963)的意見:抨擊逃避心理的人多半是獄卒。逃避心理是甚麼呢?簡單而言,就是趨吉避凶。處於兒童至青少年時期的人,因著人生經驗、體力、智慧、技巧等均未臻成熟,因此遇到重大事故而不能克服的時候,就會採用逃避心理機制,藉幻想來避開衝突與矛盾。這樣聽起來是不值得鼓勵的事情,其實對兒童至青少年時期的孩子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這種藉幻想來暫忘殘酷現實的逼迫,讓心智未臻成熟的他們能夠從中喘一口氣,亦在想像的世界裡學會如何處理問題,面對困難。這有點像利用模擬場所與情境,訓練人面對逆境,儘管不是實戰,卻在孩子的意識中建構自己的世界觀、生命觀、價值觀等等。
兒童和青少年愛讀的書籍,往往能滿足他們的逃避心理,在奇幻、科幻、懸疑、恐怖,甚至愛情的故事中,他們可以暫時代入角色,用另一個身分自我學習面對各種處境。我的女兒在小學階段喜歡讀新編的童話故事,在初中時已變為懸疑、奇情且帶點驚慄的流行小說粉絲了。不同年紀的孩子總會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不同處境的角色中,或想像處境成真時,自己會如何面對。
家長或會對孩子的好奇心既愛且怕,一邊希望孩子有無限的好奇心,一邊卻害怕他們逾越了底線,這種矛盾心理就是我提及的「潘朵拉盒子排斥症候群」。身為家長,我們都希望子女能自由地成長,但這種「自由」,卻往往是成人預設的自由。一種被預設的自由,無異於一趟預定路線的旅行,只能按圖索驥,不能走岔,不能越雷池半步。這充其量是偽自由,在創作的國度裡,是不能戴上腳鐐在跳舞的。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學校的作文課都有字數限制的,在我班上的孩子最緊張的其中一樣事情,就是要寫多少字,交給我的作品夠不夠字數。字數就是其中一種腳鐐。儘管我也有參考字數,但從沒因學生寫回來的字數不夠而給予他們的作品劣評。再舉另一個例子,學生創作的作品可以不按常理出牌,這是學校教育未能容許的。曾有家長告訴我,孩子在學校要寫一篇〈我最敬佩的班長〉,但他心中真的未有敬佩的班長,我便說,那不妨直接寫在現實中並沒有值得敬佩的班長,但寫出理想中的班長。家長們緊張地說,這是老師所不容許的。我心中訝異,也覺得可悲,原來現在的孩子連寫文章也不能從心所欲,這腳鐐扣得真牢固啊,難怪我有些學生原來的創意都墮進谷底裡去了。
在成人世界,孩子創意的潘朵拉盒子是不容許被打開的,因為裡面充滿洪水猛獸,也有孩子直面慘淡荒誕的成人世界影像,隨時像照妖鏡般,把成人的黑暗面都披露出來,只好永被埋藏深淵之內。
這樣看來,孩子的想像力是否將會永不見天日?這當然不會哦,因為世上總有很多不識趣的成人,為孩子鬆開腳鐐,從十九世紀伊始,就有數之不盡的成人協助孩子走出樊籬,跳躍到創意的大草原之上,搭建屬於自己的創作舞台。從西方世界開始,現在到了大陸、台灣等地區都有不錯的發展,香港反而還存在許多桎梏,需要家長、文學界及出版界的朋友在難以搖撼的政策下,互相鼎力合作,才能打破這潘朵拉盒子排斥症候群的宿命,為孩子闢出廣袤的空間,給他們真正自由的空氣,創作屬於自己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