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作文的孩子,絕大部分都是寫那些由校方定立的題目,偶有一些寫週記、隨筆之類的機會。受著長期按既定題目寫文章的孩子,一旦要寫週記或隨筆,都碰上一個弄得他們頭大的問題:有甚麼好寫的呢?這情況好像你從來都沒有點餐的權利,一旦讓你自由地看著餐單,可能更加難以選擇。點餐如此,更何況寫作基本上是沒有「餐單」的,怎樣知道有甚麼好寫呢?
我們或會佩服那些作家,可以找到那麼多東西去寫,而筆落在自己的手,卻毫無頭緒。
「有甚麼好寫」這個問題,其實是關於主題的問題。我的學生之中,有不少連主題是甚麼都不知道,他們會把故事內容當作是主題,這反映他們習慣按別人給的題目寫文章,不太會思考所寫的文章其實是想寫些甚麼。
荷里活殿堂級故事寫作顧問約翰.特魯比(John Truby)1在《故事寫作大師班》一書中,說到:「主題——或我所說的道德議題——是故事的大腦;角色是心臟及循環系統;事實的揭露是神經系統;故事結構是骨骼;場景是皮膚。」2 如是者,主題並非是限制故事的牢籠,反而是發揮故事的帥領,重點是要瞭解主題是怎麼的一回事。
主題在本質上有兩個面向:1.「這是一個關於甚麼問題的故事」;2.「我怎樣看這個問題」。這個面向可用幾點來討論:1.主題在故事中的份量;2. 主題在故事中的數量;3. 熟悉與陌生的主題。
- 主題在故事中的份量
主題是故事的立足點,這並不是把主題與故事扣上牢不可破的關係,也不代表故事要像論文般要設立主題後才能開筆撰寫。故事的主題比論文的主題更內在和複雜,後者是一場議論,先有主題,而後有論點與論證,前者則把主題滲透在角色和情節之中,主題與故事內容並不一定是先後問題,同時是內外的問題。故事好像一個舞台,角色因應情節而「自由」進出舞台,他們的外貌、姿態、行為、話語、表情,情節的高低起伏,全部都有可能帶出作者想說的「主題」。我個人認為,寫故事的人不用亦不應該把故事當作論文來寫,但又不能漫無方向地寫,因此,「這是一個關於甚麼問題的故事」和「我怎樣看這個問題」就是寫故事的指南針,讓作者知道自己這條故事的小船將要駛往何方去。
在上一篇〈塑造角色〉中,我提及自己的作品《雜技團》,那是一個關於留守兒童的故事,讀者可從故事的角色和情節推敲我對這問題的看法。那個未必是全部的看法,故事有趣的地方之一,就是不會把一個問題一次過明明白白地說清楚,甚至可以說,解答問題並不是故事的責任,讀者可能在故事之中,找出更多問題。我曾舉出一位學生的練習,題目是「我的社區」,這類題目頗合適作為基礎練習,因為它本身已定下「這是一個關於甚麼問題的故事」這一面向,剩下的,就是由作者在文章裡表達「我怎樣看這個問題」。許多學生未能做到的,就是後者。我的那位學生寫自己的社區,並沒有寫甚麼特色的建築和設施,也沒有寫社區的鄰里關係,只寫了一群他眼中的「怪人」。如果按一般學校的要求,他這篇文章並未符合所謂的內容豐富,善用句式及修辭等等,但從一個故事的角度來看,他這篇蠻有特色的,因為行文之間滲透著他看這個問題的觀點,至少是觀點的雛形。
這位學生所寫的〈我的社區〉,可以作為很好的例子,說明三點:(1) 主題在故事中的份量應該被肯定;(2) 故事的主題異於論文的主題,能給予作者創作的方向就行了;(3) 作者看待問題的觀點可以是主觀的,而且不一定是完全自覺的。
《編劇的藝術》(The Art of Dramatic Writing)3的作者埃格里(Lajos Egri)主張在動筆前,要有「前提」的概念,例如是「嫉妒導致悲劇」、「驕兵必敗」之類。《寫作的秘密》(Your Creative Writing Masterclass)4的作者喬爾根.沃夫(Jurgen Wolff)就不同意這論調,他認為那樣做會淪為說教,只要用真心完成故事,就會具有主題。我採用「執兩用中」的看法,定下主題對作者創作時有所方向,尤其對初學寫作的人,是具有基礎作用的,然而不要把主題奉為金科玉律,假如孩子靈光一閃,想寫一個特別有趣的故事,那就不用拘泥要先為故事定主題,不妨先把故事寫出來,然後在修改的過程中,尋索埋藏在孩子潛意識中,早已對故事定立的主題(這部分另立篇章再談)。
- 主題在故事中的數量
故事的主題可以不止一個,《白鯨記》的主題既是探討人類與大自然的敵對關係,亦是探討執迷的代價,更可以是獵鯨大全。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主題亦包括了戰爭、歷史、權力等等。故事的主題不同於論文的第二點,就是主題可以不止一個。《夏綠蒂的網》除了講述人與動物的關係外,也探討了友誼這課題。角色的發展,以及情節的高低跌宕,讓故事能容納多種多樣的主題。初學寫作者宜先定立一個主題(例如:信任、分離、人與動物的情感、死亡、毅力等等),慢慢把故事寫好,假以時日才作多於一個主題的嘗試。
故事有趣之處,在於作者在創作故事時,不經意會把某些主題寫進情節裡去而不自知,反而讀者把那些主題發掘出來。
- 熟悉與陌生的主題
關於這一點,要視乎作者是寫作菜鳥還是老手,以及寫的是幻想還是寫實故事。一個老手當然可以駕馭熟悉和陌生的主題,但相對而言,要寫陌生的主題,幻想故事的空間始終較大;初學者寫熟悉的主題會較易寫出好故事。
納博科夫對小說的見解是這樣的:
我們可以從三方面來看待一個作家:他是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一個大作家集三者於一身,但魔法師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成為大作家,得力於此。
他這話的意思是,講故事的技巧對於小說而言是最重要的。主題是作家展開故事的立足點,有了方向,接著就是如何啟航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