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視重播〈美女與野獸〉的真人版電影,想起女兒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興高采烈地嚷著要看這套戲的情景,那時候寫過這篇文章,探討童話世界對孩子是如何重要的,相信對於紛亂世代裡的成人而言,童話亦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下文是以舊作為基礎,再加以補充的短論。
孩童精神世界的伊甸園
於我而言,童話是孩童精神世界的伊甸園,它不僅是孕育孩童想像力與創造力的樂園,而且是讓他們從冒險中成長的訓練場,因此,童話世界不盡是完美無瑕的人物和情節,誘惑的蛇會潛伏在暗角,伺機出動哄騙孩子,而童話創作者和成人則需要從旁協助他們以良心、勇氣和智慧來克服困難、抵抗誘惑。然而現在的成人往往處於兩極化的表現,要不將所有童話道德化、教條化,把趣味性統統抹掉;要不就是娛樂至上,輕忽對待童話之中的教育部分。如果這兩極化的情況長此下去,童話世界最終就會沒了童話,變成荒野。
說回〈美女與野獸〉,它秉承二十多年前動畫電影的意念,教育及娛樂並重,而故事架構亦相去不遠,由原來的套路——女主角貝兒有別於自私貪心的姊姊,懂得欣賞人的內在美,最後得到真正的幸福——加進一些現代女性的理想特質,包括天生愛自由,喜歡冒險,甘願為救父親而勇闖野獸堡壘,無懼面前的邪惡勢力,擁有美女的天姿國色,亦具英雄的過人膽色。
童話的特質
相比其他文學形式,童話的獨特之處在於其本身的可變性甚高,尤其早期的童話,除了安徒生外,很大部分都是口耳相傳的民間創作。格林童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後來者亦不斷重新演繹格林童話,所以歷年來出現了不同年代和地方印記的格林童話。這種情況絕少在其他文學形式中出現,原因可能在於童話的三種特質:趣味性、幻想性和象徵性使然,其中幻想性和象徵性特別增加童話故事的彈性。所謂的幻想性,是指超現實的,不依自然法則和科學規律的。相對而言,真實故事符合外在現實,卻跟孩子內心的經驗不盡一致,甚至相悖,儘管那些故事內容可提供知識,也可以提供娛樂性,但無法滋養孩子的心靈,亦無法把孩子帶進一個超脫現實的精神國度,讓他們馳騁其中而釋放壓抑內心的壓力與意念。學校課本絕大部分都缺乏這種元素的教材,這是令人遺憾的事。這一點可在較年幼的孩子身上找到論據。年幼孩童沒有辦法理解兩種重要的抽象概念,一種是守恆定律,例如等量的水在較狹小的容器裡,水位較高,在寬闊的容器裡,水位則較低;另一種是可逆性,例如減法會逆轉加法過程。他們只能以主觀的方式體驗世界。當他們面對一個存在太多未知及不確定性的世界,唯一的撫慰,就是以一種超脫現實的方式來讓他們理解世界。這種撫慰遠勝於任何說教和理性的觀點。
〈美女與野獸〉跟其他出色童話一樣,必然符合以上的條件;象徵性則指利用具體事物,暗示抽象的觀念或情感。例如〈快樂王子〉的王子象徵有高貴情操的人,而拆掉王子雕像的市長,則象徵不管民間疾苦的官吏。由於一個具象可以同時包含多於一種抽象觀念,創作者可以隨時把新的象徵意義加諸在具象身上,從而使其形象存在著變換的可能性。〈美女與野獸〉中野獸非指一種猛獸,象徵著外表醜陋,令人望而生畏的東西。而「貝兒」這名字已是象徵「漂亮」,原本帶有漂亮、善良的形象,而在迪士尼電影中,她更兼備了勇敢、獨立特行等英雄氣概,而觀眾不會覺得童話人物的形象受到破壞,反而更活潑跳脫。
美女與野獸這種童話故事,對於孩童來說,其「真實」是由於他們從中可得著安全感和勇氣,野獸被世界遺棄,但美女不僅給予同情與肯定,更把對方從幽暗世界裡救拔出來,雙方同樣需要勇氣,以及同情共感,使孩子閱讀故事過後,能獲得同樣的勇氣與信心,尤其在外貌上並不討喜的孩子,他們更能從故事裡支取力量。《綠野仙蹤》也是這種能給予孩子力量的童話。
保育童話
童話的本質那麼獨特,固然是拍攝電影的上佳素材,然而電影終究跟文學迥異,前者以影像呈現在觀眾面前,是製作人希望觀眾看見的童話世界;後者是作者勾勒的想像舞台,讓讀者自由在文字之中想像屬於自己的童話世界。我記得在女兒還幼小的時候,經常要求聽繪本故事,接著就聽公主故事來入睡,美女與野獸當然是其中之一(而那個亦非迪士尼電影版本)。她靠著聆聽我的語言,來想像這個童話故事,我不知道當時她心目中的貝兒和野獸是何等模樣(應該不會像愛瑪屈臣吧),不過我看著她酣睡的樣子,相信她已帶著這個浪漫童話進入夢鄉了。
與其採取「斬腳趾避沙蟲」形式批判電影中隱藏的所謂同性戀元素,倒不如深入思考如何保育這片屬於孩童的伊甸園,不要讓它退化為八股文章,亦不要扭曲而成消費主義的商品。
回歸基本步,要保育童話,要從文本入手,因為基本上所有文學體裁最原始的形式都是語言和文字,文本是最基本的載體,所以要先學會瞭解與欣賞童話的文本,這屬於文學欣賞與批評的範疇,無論是創作者、電影從業員、教育工作者、研究者,甚至一般讀者,都需要有最基本的文學修養,才能明白一篇不朽的童話的寶貴之處。最經典的例子當然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它最寶貴的地方就是本身的語言和文字,忽略了作者路易.卡洛爾的在行文上的巧妙安排,就會錯過這童話的玩味十足的地方。很多經典的童話其實也要閱讀其文本才能領略創作者多層次的信息,這是影像化後比較難詮釋之處,例如《木偶奇遇記》已不知被改編成電視、電影、動畫、舞台劇多少遍了,但當中對社會現象的深刻撻伐則無法表達,只剩下娛樂性豐富的情節,甚或被改編者因應市場、製作成本等現實因素而刻意省略掉,這是十分可惜的。連許多圖書也把這童話簡略成教條式故事,而且通常只標榜「說謊的小孩就會像小木偶一樣鼻子變得長長唷」這種恐嚇式教化,讀著這些圖書,不禁扼腕。
閱讀:保育童話的基本步
回歸文本,帶領孩子由閱讀文本開始,才能使他們學會獨立思考,分辨世界的真偽、善惡與美醜。童話是孩子的伊甸園,它既非無菌天堂,亦不是無間地獄,儘管童話角色都有鮮明的個性,卻非扁平人物,倒是有血有肉,有優點也有缺點,像日本的童話大師宮澤賢治的代表作:《土神與狐狸》、《夜鷹之星》、《貓咪事務所》、《蜘蛛、蛞蝓和狸貓》等,當中的角色都不是完美的化身,甚至在其身上可以找到不甚討人喜愛的一面。這些角色的性格和表現,除了用以暗諷荒謬的現實世界外,也讓孩子從角色身上學習客觀的批判,避免陷入二分化的偏見裡去。這也是童話跟寓言的根本性分別,以及比寓言更具深度的原因。
在心理學界與童話研究界均享負盛名的美國心理學家布魯諾.貝特罕(1903-1990)在其經典著作《童話的魅力:我們為甚麼愛上童話?》裡這樣說:
童話著眼於未來,以孩童的意識和無意識皆能理解的說法,指引他放棄像嬰兒般依賴的願望,並且過著滿足感更高的獨立人生。……童話不僅為兒童提供娛樂,同時也啟發兒童對於自身的瞭解,促進他的人格發展。童話提供了不同層次的意義,以各種方式豐富兒童的人生。(註1)
孩子是世界未來的主人,還他們一個自由的閱讀空間,讓他們能學習自決,從而培育獨立思考,成為一個情理兼備的人,締造更好的將來,是我們成人的責任。我十分盼望創作者、教育工作者、家長推介童話給孩子前,能先好好閱讀經典童話的原著(原文或好的譯本),學習欣賞這些童話的精妙之處,才能引導孩子進入並享受這片廣闊自由的伊甸園地。
註1: 布魯諾.貝特罕:《童話的魅力:我們為甚麼愛上童話?》(台北:漫遊者文化,2017),頁3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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