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重淵再次睜開眼時人已不在砂子谷,他躺在熟悉的木板床上,鼻間是央云佃熟悉的草藥味。
只是每當他昏迷時守在身邊,那個最熟悉不過的人卻不會回來了。
距離回到南斗泉已過了七天,聽汕源說,當時他們回來時渾身是血,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重淵因為內傷的關係陷入昏迷,央云佃費盡心力才將他的狀況穩住。
千世沒什麼大礙,就是靈力耗損太多顯得十分虛弱,話沒說幾句就閉門調養。楚恆也是累壞了,將烏腸靈芝交給青婼之後,昏睡了一天一夜,整家子齊白夜都擔心得要命,好在睡飽人就醒了,這才把事情經過鉅細靡遺地說了一遍。
對於這樣的發展,所有人無不感到震驚,原以為就只是回荒廢的家園取樣東西,誰知道會被盯上,甚至遭遇這樣的不幸。
汕源身上的的毒在烏腸靈芝的作用下逐漸好轉,只是想到璞玉的事,心中五味雜陳。畢竟若不是為了取回烏腸靈芝,重淵幾人也不會前往砂子谷,更不會在那裡碰上那兩個危險人物。儘管對方並不是因為烏腸靈芝而出手,就算這次沒讓他們遇上該來的還是會來,但汕源仍無法不在意。
先是師父,再來是璞玉,汕源知道重淵受到的打擊一定很大,也知道他的內心會有多痛。每天汕源都會跟著青婼姊妹倆去察看重淵的情況,只盼師兄能夠趕快醒來。就算他已找回自己的家人,在他眼中最重要的還是重淵他們,然而如今也只剩重淵一個人。
昏迷的這七日,重淵一直在惡夢中徘迴,他一次又一次見到璞玉站在吊橋中央的背影,無論他怎麼呼喊都不轉過身看他一眼。他伸長著手臂想要抓住璞玉,想要到他身邊,可全身不聽使喚,只能任由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
他夢到自己不斷被邪妖追趕著,全身被咬得遍體麟傷體無完膚,他在黑暗中嘶喊著璞玉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眉間的那股沁涼,耳邊輕柔的安撫聲,還有無論他怎麼胡鬧最終都願意留在身邊的那道身影,如今全部只剩模糊的幻影。
曾經令他安心的那句『別怕,我在』,如今卻讓他痛苦萬分。
因為說那句話的人已經不在了。
當汕源一如往常到房裡檢視重淵的狀況時,見到他睜著眼睛盯著上方床板後,整個人激動得不行。只是無論他怎麼喚,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沒有反應,一雙眼無神的盯著前方,就連眨眼的次數都少之又少。
青婼和其他央云佃長老們都來看過重淵的情況,身上的傷不是問題,好好休養調息便可康復,難題是心裡的傷,無藥可醫。
別人或許不清楚,汕源卻再明白不過,璞玉是重淵整個世界的支柱,他的一舉一動影響著重淵的反應,一顰一笑牽動著重淵的情緒,在重淵的眼中沒有人比璞玉還重要。
璞玉走了,或許也將一部分的重淵也一併帶走了。
幾日過去重淵仍躺在床上,喚他沒有反應,餵他也不張口,汕源沒見過重淵這副模樣,苦惱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楚恆性子較直,索性直接將人扛出屋外,丟到湖邊去曬太陽,他也就真的全無反抗的任人處置,坐在湖邊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花精也很擔心他,坐在他的腿上睜著大眼睛望著他。牠的靈智還沒完全開好,對於發生的事並不了解,牠不知道重淵為何悶悶不樂,只知道那個看似冷漠內心卻很溫柔的大妖一直不見蹤影。
看著小花精,重淵眼中的落寞似乎又更深了。
就在眾人不知所措時,千世默默來到重淵身邊,什麼也沒說就這樣坐在他身邊,一坐又是一整天。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無交流,只知道傍晚的時候,重淵是自己回到房間,也喝了汕源替他準備的粥。
隔天重淵總算是開口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說他想回淼山。他謝謝南斗泉每一個人這幾日來的照顧,這陣子發生太多事,他想回淼山靜一靜。
汕源因為身上的毒還沒完全解除,暫時還須留在南斗泉觀察治療,千世便自告奮勇與他一道回去。
有千世陪著汕源也能稍微放心,同時也怕兩人獨自回去淼山會遇到逝玉和那名少年。千世認為這暫時不會發生,逝玉的力量耗損也很嚴重,應該不會這麼快追上來,再說赤月燐也快返回,到時候又多了一個戰力。
其實眾人對於赤月燐的戰鬥力都很好奇,平時看似一隻無害小狐狸,現出原形時力量卻又如此驚人,鎖妖之森的狐妖赫赫有名,總覺得這些都不是牠真正的實力。只不過千世不說,赤月燐不提,也就沒有人好意思深入詢問。
回去三水小築是千世的提議,他認為重淵需要一個人靜一下,南斗泉的大夥都太過熱情,看他這副模樣難免會想安慰他,可這些對他來說都是種壓力。越是安慰他就越想到當時的情況,無疑等同在逼他將那癒合不了的傷口一次又一次的扳開。
他需要靜下心,大哭一場也好,一個人看山看雲一整天也好,直到傷口不再那麼疼了,或許就能再次站起來。
或許回到小築也不一定是個好主意,畢竟那裡有太多的回憶,可有時候過去的回憶也能轉為再次站起來的力量。這場戰役還沒結束,重淵必須找到重振的方法,他不再是個局外人,雖然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為何,但他要有力氣去面對。
由於璞玉的逝去,三水小築周圍的結界蕩然無存,所幸沒什麼妖獸闖入小築內,除了一些食物被偷吃之外,也沒太多混亂。千世仿造璞玉開了道簡單的結界以免有妖物再來亂闖,不過他的能力有限加上體內的靈氣還尚未完全恢復,這道結界的作用大抵也只能防些小妖小怪。
接下來的日子千世將會暫住在重淵房內,而重淵則是把自己關在輕雲齋。
重淵從沒踏入過輕雲齋的屋內,頂多就是在院子裡看著璞玉以靈石修練,璞玉不准他們進去,也沒人有膽敢擅闖。他唯一試圖開門進去的那一次,腦門就被茶壺砸個正著,想到此他忍不住摸了摸額頭。傷口早已沒了,痛楚也忘得差不多。如果可以他希望璞玉能再丟個茶壺砸他,就算砸的他頭破血流也無妨,只要動手的是璞玉,他就心甘情願接受。
他輕輕將木門推開,屋內一片寂靜,沒有茶壺朝他飛來,桌上空蕩蕩的,就連一只杯子都沒有。
是了,當時璞玉可是把兩只杯子都砸了,茶壺也落在他頭上,接著璞玉就帶著汕源下山接委託,然後重淵自己也在天亮前離家出走下山流浪去。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的緊湊,璞玉根本沒有時間拿套新的茶具回來。
回想璞玉每回小心翼翼捧著茶杯小口啜茶的模樣,重淵甚是懷念,他喜歡這樣默默看著璞玉的一舉一動,好像天地間只剩他們兩個。
璞玉的房間很乾淨,每一樣東西都整齊擺放著,重淵來到床邊坐在床沿,當他再次抬頭時這才發現整間房間和進來時不太一樣。
從這個位置望去,是璞玉每天早上醒來會看到的畫面。
木頭櫃子上擺放著每一次重淵下山接委託時帶回來給他禮物,玉石簪,打磨過的小玉牌,還有一些各式各樣與玉有關的小玩意兒。書架上放的是一卷卷泛黃的紙捲,裡頭是重淵每次練字寫下如鬼畫符一樣的謎樣文字。窗戶邊,一抹彩色的光影捕捉重淵的視線,走近一看發現那正是他第一次買給璞玉的那只琉璃杯。
他以為那只琉璃杯被他遺失在樹林間,沒想到璞玉將它撿了回來。琉璃杯上有道裂痕,被細心地黏好,重淵的手指滑過那條縫隙,想像著璞玉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將碎片拚湊回去的模樣。
藉著桌邊的燭火,璞玉將碎裂的琉璃杯擦乾淨,再仔細地拼好,他將一頭長髮挽在頭上,幾搓漏掉的髮絲不安分地落在臉側,他便隨意地將它們勾至耳後。白如玉的指尖在琉璃杯上游走,尋找著還有哪一處有受損。當他終於把破裂的杯子修補好後,這才面露滿意的微笑,將杯子放在窗邊。
在琉璃杯地周圍重淵還發現好幾個木雕小人兒,光線從窗戶照入屋中落在琉璃杯上,彩色的光芒分別落在那些木頭小人上,再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那些小人兒都是重淵平時練劍的身影。
那一瞬間淚水模糊了重淵的視線,他退了幾步環視著屋內,這才發現璞玉的世界裡,滿滿都是他。
他哭了,哭的歇斯底里。
接下來的幾天重淵又將自己關在屋內沒有出來,千世沒有逼他的打算,自顧的進了廚房用所剩的材料做了粥。他不會下廚,這粥好不好吃他也不知道,總歸吃不死人。他會定時將粥拿去輕雲齋,放在院子的桌上,每次他回去收碗的時候會發現重淵有乖乖地把粥給喝了。
有吃東西就表示情況不至於太糟,還願意繼續吃就表示自己得廚藝也不到沒得救,千世對這樣的狀態還算滿意。
直到汕源,青妍和楚恆也來到三水小築之後,千世才發現原來會對這樣狀況感到滿意的只有自己,而他的廚藝顯然這三人也無法認同。
沒多久赤月燐也歸來,順著千世的氣息一路來到三水小築,這才發現牠錯過了這麼大一件事。牠後悔離開千世他們回去報信,若牠還在就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對此千世則認為要怪也是他的錯,只不過煉妖術的事還是必須讓其他人知道。
既然汕源幾人來了,千世便和赤月燐離開了淼山,說是有些事情想去調查一下,讓他們好生照顧重淵。離開前他不忘叮嚀著不要將重淵逼太緊,讓他自己想通,活像個老媽子一樣。
重淵不出門,汕源幾人也拿他們辦法,便著手將小築重整了一番。好一陣子沒回來,許多地方都積了灰塵,一些苦力活原本是重淵再做的,這下全落在楚恆身上。他沒抱怨,照著汕源的囑咐一一完成,看在青妍眼裡忍不住想,楚恆是個弟控的傳聞果然是真的。
只不過三人合力將小築整頓好之後,重淵還是沒有想出來的樣子。完全忘記千世的叮嚀,汕源每日都到輕雲齋門口勸他,勸說沒效果就換青妍在門口罵他不爭氣。勸說無用罵人無效,最後是楚恆一個沒忍住破門而入,硬是把人拖出來,要他看看自己的模樣,再看看汕源有多擔心他。
幾日下來重淵瘦了不只一大圈,整個人既虛弱又憔悴,一雙眼睛還哭的腫大。汕源抱著他也大哭了一場,青妍莫名其妙被感染到哀傷也跟著哭起來,看著楚恆一個頭兩個大,只好放他們三個哭成一團。
所幸哭完就沒事了。
似是終於察覺到汕源有多擔心他,重淵總算沒再把自己關起來,但要他回到從前那個模樣,估計還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他仍是每日六神無主,與他說話他的反應總是慢上好幾拍,可至少還是有反應,那便是好的開始。
他會一人坐在樹下,呆望著八角涼亭,就好像璞玉仍坐在裡面刻木雕。回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他不懂自己到底是多蠢才會覺得璞玉不愛他,現在站在第三人的視角回顧從前,璞玉一直都將他牢牢捧在手心。
他要木雕,璞玉馬上就刻了一個給他。他在木樁池中耍賴說腳抽筋,璞玉也毫不懷疑地伸手拉他。他發了高燒,璞玉就陪他一整晚,不斷用自己的靈氣試圖讓他好過一些。而在他做出下藥的那種欠揍舉動又任性離家出走之後,璞玉也立刻找到他然後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確保他的安全。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H6kJEF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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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他又不爭氣地哭了,但除了哭他什麼也做不到,他的璞玉已經不在了,就算他想道歉,就算他想大聲地對璞玉說出心裡話,璞玉也都聽不到了。
看著重淵成日坐在樹下盯著八角涼亭,其他三人也不敢坐在涼亭裡面,只能找另外一棵樹下坐著,觀察他的舉動。
日子就這樣過去,汕源在青妍的照理下身上的毒除清得差不多,重淵除了坐在樹下也總算是會有其他的活動,只不過仍是在小築中胡亂走動,換個位子發呆而已。
當千世回到三水小築的時候,發現重淵還是那個死樣子,其他三人也都表示沒辦法,至少會進食,跟他說話也還是有反應。
在汕源的指引下,千世在書室外的空地找到重淵。那裡有一個簡單的石桌和幾個圓形的石凳子,重淵就坐在其中一張凳子上,望著遠處的山脈。
「這裡看日出一定很棒!」千世在重淵身邊坐下。
重淵愣愣的看著前方,過了許久才開口回應:「璞玉也這麼覺得,他會坐在這裡手捧著茶杯,看著太陽升起。他說第一道曙光總是特別溫暖,將夜晚的寒冷一掃而空。」
他記得那時候他笑著對璞玉說:「我體溫高,有我在,你再也不用怕夜晚的寒冷了!」
當時他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惹的璞玉臉都紅了,只是那時的他以為那都是日出的光芒灑在璞玉臉上所產生的錯覺。
「璞玉是玉妖,他不怕冷的,只是感受過溫暖之後便會產生依賴。」千世說道:「你知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讓我聯想到什麼嗎?」
重淵偏過頭望向千世。
「很有朝氣,滿腔熱血,就像顆太陽一樣,充滿活力。」千世瞇眼仰望空中,「對璞玉來說,你或許就是他見到的第一道曙光吧!」
聽到此重淵整個人顫了一下。
從前他只想著喜歡璞玉所以想與他寸步不離,卻不曾想過自己對璞玉來說是個什麼樣的存在。璞玉說他是因為自己而化為人形,那麼或許對他來說自己真的就如同那第一道曙光,在他把璞玉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子時,璞玉也將他捧在懷中呵護著。
對他而言璞玉是黑夜中的明月,替他照亮漆黑的道路。對璞玉來說,他是灼熱的太陽,帶來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重淵將臉埋入掌中,強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此時千世又說了一句話,令他猛然地將頭抬起。
「那麼重淵小太陽,想不想替你的璞玉帶來第二道曙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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