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重淵睡得並不好,他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每當他閉上眼就會看到樹林間那隻妖獸死盯著他,鮮紅如血的雙眸令他窒息。
他在黑暗的森林中沒命地奔跑著,直到周圍只剩一片黑暗後才緩下腳步,他回頭望向來時路,卻發現身後也是一片黑暗,沒有樹木,沒有月光,也沒有血般的雙眼。
死寂吞沒他,恐懼如潮水席捲,重淵全身顫抖蹲在地上,雙臂緊緊抱住膝蓋。
就在此時,原本安靜無聲的四周突然響起簌簌腳步聲,像是有些什麼正圍繞著他緩慢走著。
不似是人類的步伐。
重淵抬起頭,眼前赫然出現是那頭似狼非狼的妖獸,口微張,帶著腥臭味的唾液從牠嘴側滴落,目光依舊如血般鮮紅。
這一眼嚇的重淵跌坐地上,他瘋狂朝後方退去,卻發現身後也有隻一模一樣的妖獸在瞪他,不只如此,四面八方都有同樣的妖獸對他虎視眈眈,用緩慢的腳步繞著他走。他被困在中心,害怕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顫抖著環顧身邊,深怕妖獸撲向他將他撕碎。
一隻妖獸發出低吼,重淵嚇得猛然轉頭,撲向他的卻是另外一隻。他被妖獸撲倒在地,面對朝他張開的血盆大口只能用手去阻擋,利牙刺入他的手臂,瞬間血流如注,他奮力想掙脫,妖獸卻越咬越緊,其他的妖獸見狀也毫不猶豫的撲向他,開始撕咬他的身體。
他哀號著卻沒有聲音傳出,只有喉嚨間發出幾聲模糊的『啊啊』聲。
如果這是夢,為何會這般疼痛?如果不是夢,他又在哪裡?
重淵的意識模糊,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他垂死掙扎,卻只能感受到身體在撕咬中漸漸麻痺。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一個瘦高的身影來到他面前,揮著手中的劍,將妖獸全數擊退。
重淵橫躺在血泊中,無力地半睜一隻眼看著豎立前方的人影。
那道背影像極璞玉,穿著卻不是璞玉一貫的縹色長袍,而是一身暗紅。彷彿感覺到重淵的目光,那人側首瞧了他一眼,嘴角微揚露出一抹不明含意的微笑。他的瞳孔是比那些妖物眼珠還深的血紅,細緻的側臉蒼白如霜雪,在深色衣袍的襯托下,更多添了一分寒意。
「不懂保護自己,會被吃掉喔!」
冷冽徹骨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深淵而至,穿透了重淵的心臟。
重淵猛然從床上坐起,冷汗濕了全身,他大口喘著氣,久久不能平復。
是夢,還好是夢,重淵緩著自己的呼吸,卻緩不下急促的心跳。
那張臉酷似璞玉,但在眉眼之間卻帶了一種璞玉沒有的邪氣,重淵越想越覺得那人與璞玉不同。腦海中不自覺浮現璞玉在樹林間殺妖獸時的冷冽目光,隨後是小築內見到的難過表情,想起潠澤的話,重淵突然覺得胸口悶痛。
璞玉絕對不會傷害他,這一點他很肯定,但那時候他卻逃離璞玉的身邊,好像看到妖怪一樣。璞玉默默地為他們做了這麼多事,他卻如此傷了璞玉的心,想到此他便無法原諒自己。
他必須去跟璞玉道歉。
腦袋如此想,身體也就跟著動,直到跑到輕雲齋下的石階口這才想到,現在三更半夜,璞玉早就睡了。
可是他突然好想見璞玉,想跟他說對不起,想跟他說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內心糾結下,重淵好不容易踏上第一層石階,卻又頓時打了退堂鼓,一口氣連退好幾步。
他想到那只琉璃杯,原本是要送給璞玉的,如今也不記得丟到哪裡去,現在又這麼晚,不知該上哪去找。回想起來八成是逃跑時落在森林中,可現下要他重回去森林中尋找更是不可能。
夜晚的小築沒有半點聲響,就算在結界內很安全,重淵還是感到害怕。剛才慌忙跑出來,忘記帶上自己門前的靈燈,雖然有月光照耀還有遠處的幾盞未熄的靈燈懸掛著,小築中依然偏暗。
一股不安自重淵心底發起,耳邊彷彿聽到方才夢中男人的話。
『不懂保護自己,會被吃掉的喔!』
那冰冷且帶著戲謔的聲音在重淵腦中迴盪著,他的思緒突然陷入混亂,抱著頭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應當是個涼爽的夜晚,他的身體卻開始燥熱,好像有什麼自體內開始燃燒,燒的他渾身不舒服。他轉身離開通往輕雲齋的石階,往木樁池的方向跑去,到池邊後想也沒想便跳入寒冷泉水中,筆直朝著瀑布走去。瀑布的水流不小,但這個年紀的重淵尚且承受得住,他站在瀑布下任由涼水一直沖刷,直到體內的燥熱退去,直到身體開始發冷,最終失去意識。
恍惚中,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裡沒有長的像璞玉的男人,也沒有兇惡的妖物。
他見到一名男人,一頭黑如墨的長髮散落在肩上,渾身是血,手腳被鐵釘打穿,鎖著沉重的鐵鍊,鐵鍊另一端垂至地上,拖出幾條長長的血痕。男人恍惚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自己從哪來也不知要去哪,他的目光掃過四周,最終停在重淵身上。
重淵動彈不得,只能看著男人緩緩轉過身朝他走來,每一步比上一步更加蹣跚。他的雙瞳有些失焦,不似先前的妖獸那般銳利,然而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重淵,卻比妖獸或是那個與璞玉相似的男人更加有壓力。隨著男人一步步靠近,那股壓迫感越來越沉重,他身上的血肉逐漸化開,露出森森白骨。
重淵渾身發抖,他想退卻退不了。
男人一轉眼便來到他面前,伸出還殘留些肌肉組織的白骨手臂想觸碰他。
就在重淵的恐懼即將到達臨界點前,突然感覺到一股沁涼自眉間傳開,瞬間擴散至全身,將體內的焦慮與躁動壓制住。男人的身影像團煙霧般散開,倏然消失無蹤。
重淵虛弱地睜開雙眼,意識模糊地發現他似乎在輕雲齋的院子,整個人癱軟躺在什麼人的懷中。
那人的輪廓是如此熟悉,柔和的五官,一對長睫毛垂在雙眸前,溫柔的注視著他。
「璞玉……」重淵費力擠出兩個字,幾乎聽不見。
一整個晚上腦中浮過太多幻影,他已經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他想起身卻被壓回。
「你發燒了,我渡些靈力給你可以好過一些。」璞玉的聲音很輕,「你躺好,很快就好了。」
重淵不再移動,靜靜聽著璞玉的聲音,感受著傳入他體內的沁涼。
突然他覺得鼻頭一酸,眼前便模糊起來。
他哭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崩潰的哭出聲,口中不斷喊著對不起。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璞玉傷心,也再也不想見到璞玉露出那樣的表情。
璞玉沒說話,只是將他抱在懷中,像哄孩子睡覺般的拍著他的後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重淵哭累了,體力不濟的昏睡過去,只是這次沒有再發惡夢。當他再次醒來時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在他從睡眠中完全清醒前,見到汕源端著一碗藥進到房間,發覺他醒了便扶他起來把藥給喝下。
平時重淵起的早,就算睡過頭也不會和汕源差太遠,然而今早汕源卻怎麼都沒等到重淵醒來,隔著房門喊了好一陣子也沒有回應,進房查看竟發現重淵有點發燒。小築內有備一些普遍的藥草,應付簡單風寒還算有用,於是汕源便先熬了一碗來給重淵,若是情況沒有好轉就要麻煩潠澤帶他下山去找藥師了。
「璞玉呢?」重淵喝完藥下意識問道。
「璞玉和師父在外頭練劍,方才聽說你還沒醒,兩個都來看過,好在燒得不算很重,應該喝點藥就沒事了!」汕源替重淵拉好被子,並且要他好好休息不要亂跑,多睡點覺,中午吃飯的時候再來叫他。
重淵應著,他腦袋確實還有些昏沉,昨晚也的確睡的不安穩。他沒有再問璞玉的事,昨晚在輕雲齋的事情就像一場夢,而他迷迷糊糊間也覺得那或許真是一場夢,記憶中璞玉從來不曾這樣抱過他。
想到被璞玉溫柔抱著,重淵忍不住露出微笑。
「師兄怎麼發了燒還這麼開心?」汕源拿著空碗不解地看著重淵。
「因為做了一個很好的夢。」重淵癡癡笑著。
汕源抓了抓頭,想不透什麼樣的夢會讓重淵這麼高興,但這總比悶悶不樂來的好,也就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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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身強體壯,當天下午重淵就好的差不多,精神飽滿沒有人看得出來昨天發過燒,潠澤都要懷疑汕源敖的那碗不是尋常草藥而是什麼仙丹。
吃飯的時候璞玉看起來和平日沒有不同,神色自若的喝著湯,臉上沒有一絲昨日的憂傷。重淵見狀抓緊機會向璞玉道歉,他本是擔心提到昨晚的事會讓璞玉再次感到難過,誰知璞玉只是拍了拍他的頭,跟他說不用太在意。見到璞玉的反應,重淵放下心中的大石頭,慶幸璞玉一直對他很包容,殊不知其實昨晚不是夢,他早已道過歉,還要是哭得驚天地泣鬼神的那種。
璞玉問了重淵的狀況,也問了他昨晚睡得是否還安穩,重淵想一想,也如實回答。他道出自己昨晚睡不安穩一直在做惡夢,但沒有詳細說出惡夢的內容,也沒有提起輕雲齋前躺在璞玉懷中的那一段。
見到璞玉略為擔心的神情,重淵只當他在擔心自己發燒的事,連忙說他喝過汕源的藥已經好很多。璞玉並沒有再追問,只是跟他說沒事就好。
打從重淵小時候摔下山坡那時候起,璞玉一直都很淺眠,深怕重淵再出什麼狀況,因此昨晚當重淵踏上石階穿過結界時,他第一時間就醒了。三更半夜有人觸動結界並不尋常,深怕出什麼事情,他馬上起身去察看卻沒有看到人。
只要是重淵的氣息他就能感覺到,他知道方才觸動結界的是重淵,於是前去重淵的房間卻發現門口的靈燈還在,但屋內卻不見人影。他感到不安,便在小築中尋找重淵的蹤影,最後在木樁池的瀑布下找到人。
那時候的重淵已經昏迷過去,若不是察覺到他的氣息,根本不會發現那裡有人。璞玉有些慌,光從那緊蹙的眉頭他就知道,重淵一定又做了惡夢。小時候重淵時常做惡夢,伴隨而來的便是一場高燒,這高燒不似一般受到風寒的那種,到底原因為何璞玉也想不透,但似乎只要他渡些靈力到重淵體內,高燒便會開始消退。
重淵很久沒發過這樣的惡夢,好在渡了靈力之後情況好轉許多,也讓璞玉稍微放心。
「璞玉,這次是我不對,我知道你對我們最好了,以後我也要對你好,不讓你再難過!」重淵發自內心檢討過。
「沒事,這樣便好。」璞玉要他別想太多。
兩人的互動潠澤看在眼裡,原本還擔心今天他們還會繼續沉默,看樣子昨日的開導也不是全無作用,至少現在兩人和好如初,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他想不透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但既然沒事了那也就罷了,只是看著重淵開心的不斷往璞玉碗裡夾菜,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這孩子該不會發個燒又燒回個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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