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樁池切磋過後,潠澤認真想過要多帶兩個徒弟出去走走,哪怕小築什麼都不缺,鎮上沒有委託也無仿,目的就是讓他們可以多接觸外面的世界。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帶著他們熟悉山下的環境,看看周遭的樹林河畔,逛逛鄰近的小鎮村莊,也順道教導他們出門在外需要當心什麼注意什麼。有時候璞玉也會跟著,但大部份的時間他還是選擇留在三水小築,畢竟其他三人都不在,小築內有些雜事還是得有人處理。
譬如那幾根被砍斷的木樁。
趁著潠澤帶兩個徒弟下山之際,璞玉竟然默默的把池中的木樁都重新立好,找來的木頭十分紮實穩固,潠澤讚嘆不已,看樣子幾十年內是不必再做替換。重淵和汕源也看得目瞪口呆,璞玉身形纖細,到底是如何將這幾根木樁搬到池中又將它們穩穩紮入池底,這令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重淵見過璞玉穩固木樁,卻沒想到他竟然有能耐從零開始,頓時又對自己任性砍斷木樁感到過意不去。若不是他那日的幼稚,璞玉也不用這麼大費周章的重整木樁池,不過璞玉並不在意,只道這是小事情。
既然璞玉一個人基本上能包辦打理小築的事,潠澤也就更放心帶重淵和汕源出去歷練,但他們也不會走太遠,主要還是在淼青境內,從未跨越至隔壁省份。西界很大,教會兩個徒兒如何生存是潠澤的責任,等他們以後有足夠能力時,便可自由去探索這天下的其他角落。
「天下之大,有趣的事情一定不少,若是能夠四個人一起去探索,那最好不過!」汕源習慣了三水小築中四人的相處模式,他無法想像分道揚鑣的一天。
「汕源說的是,若我們不在,師父一定會很無聊,為何不一起到處看看?」重淵認同汕源所言。
「師父不年輕了,懶得走那麼遠,這樣便好,反正遇到你們之前日子也是這樣過。」潠澤說的瀟灑。
只不過潠澤怎麼看也不算老,三十幾四十有找,兩個徒弟不明白為什麼他老是想把自己關在三水小築裡。然而潠澤不肯說的事,怎麼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日子也就這樣過去。
起初重淵頗在意潠澤有什麼不願告訴他們的事,但漸漸地有別的煩惱轉移了他的心緒,不是他不在乎潠澤,只是這煩惱有些影響到他平日的作息。
遲鈍如他終於察覺到自己對璞玉的感情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
每次下山他一樣都會給璞玉帶禮物回來,從前他只是單純希望能討璞玉開心,後來他逐漸期待見到璞玉收到禮物的表情,現在每次看到璞玉收到禮物時的反應他都會感到心頭一陣小鹿亂撞。
收禮的人都沒事,送禮的是在害羞緊張個什麼勁?
有時候璞玉看到禮物會露出很淺卻很高興的微笑,有時候會稍微嚴肅的要重淵不要亂花錢,但卻還是把禮物收到懷中小心翼翼的帶回輕雲齋。不管什麼時候,重淵都會傻笑的看著,直到璞玉走遠,直到潠澤巴他的頭叫他不要擋在路中間,這才回過神來。
這麼多年來重淵和汕源的轉換變化很大,從小孩成長為青年,不只容貌有變,身高也拉長許多。潠澤的變化不如他們那般,卻也還是有跡可循,唯獨璞玉還是多年前的那個璞玉,因為不是普通人類的緣故,歲月從不曾在他那張臉上留下痕跡,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也絲毫沒變過。
看久了就會習慣,可重淵看著璞玉這麼多年,總嫌不夠。他希望每天都能見到璞玉,每一刻每一秒只要他回頭就能看到璞玉在附近,他想要璞玉一直待在他身邊,在那個他能隨時找到的地方。
風吹起的時候他想替璞玉把吹散的髮絲撩到耳後,落葉的時候他想將葉子拍落不讓任何東西沾上璞玉的衣袖,練劍流汗的時候他想伸手替璞玉拭去額前的汗水,順道有意無意的將手指擦過那無暇的側臉。
他想得太多,多到不知所措。
他發覺自己無法如往常般的看著璞玉,他不懂自己這是什麼樣的情緒,更不懂為何不過就是不經意的一瞥也能讓自己心跳不已。從前得知璞玉要去泡溫泉,他會刻不容緩的跑去偷看,如今他想都不敢想,就算人在一旁的冷泉池,也只會逃之夭夭。
他只敢遠遠地望著璞玉,連最簡單的交集都不敢,深怕靠得太近心底那股不明的衝動就會竄起。
日子就這樣糾結的過著,不過糾結的也只有重淵一人,他不說也沒人提起,汕源沒發覺,璞玉沒察覺,只有潠澤偶爾注意到他不明意義的舉動時,會投以一個複雜的表情,但他一個王老五也不知道該跟重淵說些什麼。
一轉眼到了重淵來小築的第十三個年頭,也是他弱冠之年,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生辰,於是便定在潠澤撿到他的那日。
三水小築也就四個人,就算想熱鬧也就這樣,但還是準備一桌子重淵最喜歡的菜色,汕源做不出的潠澤便起個大早去鎮上帶回來。重淵一項沒什麼要求,看到喜歡的菜,身邊伴著喜歡的人們,他就心滿意足。
而潠澤帶回來的不只滿桌大菜,還有一把長劍。
劍長三尺,劍刃鋒利透著青藍光澤,雖不是什麼高級名劍,但和重淵先前那把隨處可見的鐵劍相比,可是高了不知多少等級。
重淵接過劍的瞬間,高興到話都說不出,張口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連謝謝都差點忘記怎麼說。
潠澤並不是臨時起意要送重淵一把劍,其實這把劍他很久以前就準備好,只是找不到一個時機給他。重淵十分熱衷於練劍,也是個惜劍之人,哪怕是潠澤早期送的那把普通長劍,他也當珍寶一樣細心呵護。潠澤遲遲沒把劍給他是希望他的底子能再更穩些,基礎沒穩固,再好的劍也是浪費,反過來,只要基礎夠穩,那怕拿的是把低階劍也能發揮極大的效力。
他也有想過替汕源準備一把,但汕源在武術方面實在沒有什麼天份,比起打打殺殺,他更偏好於在後方做輔助。汕源持劍在手是為了防身,還有應付那些必須用武力來解決的事,至於那些是甚麼事,他也不清楚,通常在事情發生前,其他人都替他照料好了。
「師兄有沒有想過要給劍起個什麼名?」汕源見到重淵開心的就要飛起來了,忍不住問道。
汕源喜歡看書冊話本,話本裡少不了許多厲害的仙俠們,每一位都有把帶名字的名劍,聽起來好不威風。
既然重淵小就嚮往有把自己的劍,想必腦中一定有些想好的名稱,可汕源沒想到這隨口這一問,竟然把重淵問倒了。
重淵沒看過汕源收在書室的那些話本,名稱什麼的他也是真沒想過,只是從小看著潠澤的那把劍,於是期盼有天自己也能有一把只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劍。
潠澤從沒跟他們說過自己的劍從哪裡來,只說是很久以前的東西,除了除妖時會拿出來,其餘時候很少看他帶在身邊。雖然他說的好像這把劍沒什麼,但每一次拔劍時都可以發現,那把劍上從沒沾染過一絲灰塵,看來平時的保養沒少過。
「這麼說來,師父的劍有名字嗎?」汕源來了興致,說不定潠澤說完重淵就會有靈感。
原以為潠澤會敷衍了事,說這麼久的東西沒有名字之類的話,誰知潠澤聽聞,還真的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想過往。這一回想就是一段時間,就在汕源又要開口說什麼時,潠澤再次出聲。
「禍弼。」
簡短兩個字,其他什麼都沒有。
汕源和重淵眨了眨眼,聽不出那兩個字之間的情緒。
「不像尋常的劍名。」一直沒作聲的璞玉說道。
從那兩個字間,他聽出了潠澤平時沒有顯露過的情緒,懷念與不捨,還有一絲……愧疚?
「是啊!為了緬懷一個……故友。」潠澤再次開口時,已沒了那些情緒,語氣是他一貫的瀟灑。沒給兩個徒兒發問的機會,他立即轉向重淵說道:「你想個名字吧!興許璞玉還可以替你刻上去。」
語畢他望向璞玉,後者回了他一個『你沒事找事做』的臉,接著從重淵手中接過劍仔細打量了一番。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劍身,過了片刻抬頭說道:「應當可行。」
還有什麼是你璞玉不能做的?潠澤在內心忍不住讚嘆。
「可是……我還想不出要起麼名字……」重淵腦中一片空白,他不愛讀書,一時之間能想到的詞句有限。
「不急,想到再告訴我便是,我都在。」璞玉輕笑,將劍歸鞘後還給重淵。
重淵怔楞的應了,腦中飄過的不是『不急』,也不是『想到再告訴我』,而是最後那三個字。
我都在。
「揮幾下,看用起來順不順手。」潠澤示意要重淵用那把劍和璞玉過幾招。
重淵以為劍握起來感覺都差不多,舊的那把用了這麼多年算很順手,沒想新的這把劍揮起來不但更順,也輕鬆許多,就像不是第一次接觸到一樣。過了三招之後,重淵對這把新的劍更為滿意,抱著它就不想放手了。
「你別太誇張,師父能力有限只能弄到這種等級的,或許以後你還會遇上更好的也不一定。」潠澤看著重淵又好氣又好笑。
「師父給的就最好了,等到璞玉刻了字,就是完美!」重淵要的從來也不是什麼名劍,一把屬於他自己,乘載美好回憶的劍,便是他想要的。
三水小築的三人一妖所求都不多,他們安於現狀,認為能夠一帆風順的生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只是這樣的日子到底能走多遠,誰也不知道。
在兩個徒弟面前,潠澤還是一副一如往常的模樣,實際上他可以感覺到在他體內有什麼被他長期壓制住的東西正在蔓延。他需要多些時間來抑制體內的不穩定,卻不想告訴重淵和汕源讓他們擔心。他逐漸減少和兩個徒弟一同下山的次數,無論是購物採買還是接委託賺錢之類的事,大多讓他們兩個自己去處理。嘴巴上說是要訓練他們獨立,其實是需要時間調養,別人幫不了他,他只能靠自己。
還有璞玉的靈氣。
璞玉告訴過潠澤這樣是治標不治本,倘若沒辦法根除,他渡再多靈力過去也只是暫緩燃眉之急,然而潠澤仍舊不願跟他解釋情況,只說走一步是一步,老天爺讓他走多遠,他就走多遠。
對他而言,重淵和汕源都平安長大,他也走夠遠了,其餘都是賺到的。
每當他這麼講的時候,璞玉就會默不吭聲的走到廚房,把他的酒都給砸了。
那一瞬間潠澤也說不清到底難受在哪,是舊疾還是心痛,他已經分不清楚,但如此鮮明的感受,應當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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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潠澤以懶得出門為藉口,讓重淵和汕源兩人自行下山採買順道賣木雕換些錢,畢竟已有好些日子是他們師兄弟兩人一起行動,況且又是單純的事務,他們便不疑有它的出門。一路上汕源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對於潠澤的轉變重淵神經大條看不出來就算了,心細的汕源還是能察覺有哪裡似乎不太對勁,只是潠澤掩飾的太好,他也不能確定倒底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兩人來到市集找了個好位置,就在擺好木雕等待客人上門的這段時間,汕源還是跟重淵提起潠澤的狀況。
「雖然師父說是要讓我們學著獨立,但不覺得他留在小築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汕源說道。
「你這麼一說好像也是,平常都會下山來偷喝酒,後來真的很少了。」重淵這麼一想也覺得有些異常。
「我們回去也都很少給他帶酒,話說回來,上次璞玉不是把他的酒都砸了嗎?師父竟然沒有吵著要下山買酒。」汕源他們並不知道璞玉為什麼把潠澤的酒都砸了。
「該不會是吵架?」重淵大膽猜測。
「師父和璞玉脾氣都很好,也從沒見他們吵過架!」汕源否定。
也是,這麼多年來會吵架鬧脾氣的也只有重淵。
兩人討論了很久,也做了許多猜測,卻始終沒有一個結論。
汕源不是沒有問過潠澤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但潠澤都簡略帶過說沒什麼事,而他也總是神色自若,讓汕源覺得或許真是自己太操心。
重淵也沒看出什麼破綻,只能說若是有什麼事,就算潠澤不跟他們說,璞玉應該也能察覺到,更不至於會幫潠澤瞞著他們。他不是細心的人,也時常處於狀況外,而潠澤的表現好像又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是犯懶不想出門。
話題沒有進展,兩人也只好繼續賣木雕。
今日的天氣很好,逛市集的人也不少,生意自然不錯。就在末時左右傍晚之前,難得有一小段空閒時間,汕源清點著剩餘的木雕,盤算著今日收穫,也一併把等會兒要買的物資過了一遍。
看著師弟認真計算著,重淵覺得以後嫁給汕源的人一定會很幸福,會下廚房,能算帳處理家務,又善解人意脾氣好,真是到哪裡都找不到這麼優秀的對象。
想著想著,他聽到有人靠近攤位,便下意識轉頭去看。
「你瞧,這像不像大哥的白梨?」說話的人是個年紀看起來和重淵差不多大的男子,但他身邊沒有別人,重淵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
男子一襲雪白長袍,布料看起來輕薄柔軟,滾邊繡著精細的刺繡,腰間掛著一塊巴掌大的精緻檀木牌。長相風度翩翩,一頭墨黑長髮用條淺色細繩綁著,五官像是雕刻般的的俊美,而那雙看似會說話的桃花眼笑起來就像兩道彎月,全身散發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獨特氣質。整體看來並不像附近居民,倒像是哪個大城鎮中四處閒晃玩耍的少爺,卻又沒有紈褲子弟的浪蕩。
他似乎對攤上的一座小蛇木雕很有興趣,那是一條盤在樹枝上的小蛇,不似大部分木雕蛇那樣靜靜瞧著一個方向,這條蛇伺機待發,看起來像是準備要進攻。
大部分的人偏好那些安靜文雅的蛇雕,但這位白衣公子一來到攤位,就直接看上這條帶有侵略意味的小蛇。
接著他注意到男子手中握著一柄銀白色的長劍,劍鞘一塵不染沒有任何汙垢,上頭鑲著銀製紋路,一看就知道是把上好的劍。
「你不要看到蛇都說是白梨。」另一個聲音似乎在回應著男子。
重淵這才注意到,男子身後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原來和他對話的不是人而是隻妖,那是隻中型犬大小的狐妖。
「好漂亮的狐狸。」汕源在見到那隻狐妖後忍不住脫口而出。
這隻狐妖一身皮毛光滑柔軟,胸口至腹部皆是一片雪白,其餘的毛色宛如火焰一樣散至尾端,和一般郊外見到的野狐截然不同。能說人話的妖物皆開過靈智,不知是否因為如此,他的行為舉止也和一般狐狸不同。就好似一個高貴的少爺被困在狐狸的軀體裡,就連眼神都帶著一股高傲。
狐妖抬頭瞥了汕源一眼,隨後面無表情不發一語的轉頭不予理會。
「人家稱讚你啊!怎麼這麼沒禮貌?」男子見狀數落著身邊那隻狐妖。
狐妖白了男子一眼,連他都不理。
「不好意思,牠的脾氣就這樣壞,請別在意。」男子替狐妖誠心道歉。
汕源本來就只是一時忍不住脫口而出,並無其他意思,狐妖不理他也不介意,反倒是男子突然道歉讓他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
「是了,我脾氣壞,你脾氣最好,你到底是要來買東西,交朋友,還是問事情的?」狐妖白眼都快翻到腦後了。
「不能同時進行嗎?」男子反問。
狐妖再看男子一眼,索性也不回話,閉上嘴由他去。
這一人一妖著實顯眼,人長了一副好皮囊,姑娘們一個個目光都往這飄,加上一隻會說話的漂亮狐狸,更是把其餘人的注意都吸住。重淵也不例外,他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心中也越來越興奮。
「請問,你是馭妖師嗎?」重淵終於按耐不住開口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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