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重淵是餓著肚子醒來的,經過一整晚的翻雲覆雨,原本就空著的胃又更是飢腸轆轆。
摸了摸扁塌的腹部,重淵坐起身,發現璞玉早已不在房內。桌上放了兩塊饅頭和一碗粥,粥香四溢伴隨著剛出蒸籠的小麥饅頭香氣,令重淵的胃不爭氣的發出巨大的抗議聲響。
饅頭與粥都還溫熱,想必是璞玉特地留給他的,他也就不客氣的來到桌前大口吃了起來。
想著璞玉,毫無調味的早飯也成了人間美味。
吃完東西重淵將空盤子交給走廊上遇到的啞巴女孩兒青青,隨後順著長廊來到一處院子。院中除了鑾娘子一人坐在石桌前喝茶之外,四周沒有其他人。
察覺重淵的到來,鑾娘子向他頷首示意,重淵也趕緊禮貌的回應。由於方才走了一圈沒見到璞玉或是千世和古情,重淵便向鑾娘子詢問打聽其他人的去向。
據鑾娘子所言,千世和古情帶著赤月燐一早就跑去鎮上,不知他做了什麼事,鎮上的人似乎都蠻喜歡他的,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收攏人心,也確實令她意外。
千世也的確有種討人喜歡的能力,這點重淵也覺得很神奇,這也算是千世的特別之處。
如要找千世幾人上街便可,倒是璞玉,鑾娘子則表示她沒見到,可能也是在附近閒晃。
重淵想著要去找璞玉,便向鑾娘子告別。
「這幾天謝謝妳願意收留我們,如果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請開口,我頭腦比較簡單,但苦力活什麼的我還辦的到。」重淵離去前不忘向鑾娘子再次道謝。
「這裡地大,多幾個人倒是無所謂。」鑾娘子說話時還是帶有一貫的威嚴,不過整體倒是比昨日親切許多。
她再一次上下打量著重淵,特別是在那張臉上看了許久,就在重淵感到有些不自在的時候,她才又開口說道:「若是真想幫忙,還真有一件事可以麻煩一下。」
「請說。」重淵聽到能夠幫忙十分樂意。
鑾娘子見他答應,便從懷中拿出一包藥。
「鎮上最西邊有一處老宅院,裡面住著一位名叫熙曦的女人,她的丈夫長期臥病在床,每次送物資給他們的時候都會順道附上藥,但這次不知怎的竟然漏掉了。」鑾娘子將藥包遞給重淵,「想麻煩你跑一趟,把藥包交給熙曦夫人。」
「沒問題,就交給我吧!」重淵欣然答應。
跑個腿而已,對重淵來說小事一樁。
「那就麻煩你了,若是見到你朋友,我會請他在這裡等著,你回來的時候便可以見到他。」鑾娘子所指的朋友便是璞玉。
「好的,那我走了!」重淵語畢便拿著藥包出門。
他走的輕快,好像一回來就真能見到璞玉在這院子裡等他一樣。
目送重淵離開之後,鑾娘子不疾不徐的將杯中的茶喝完,隨後拿了只空杯子,將茶倒滿。她將新的那杯茶推向石桌的另一邊,就好像那邊坐了人似的,隨後再將自己的杯子倒滿茶。
「你剛剛跟我說的事,是否確定?」
一抹縹色的纖瘦身影從一旁的假山後走出,來到石桌前。
那人便是璞玉,他沒有在石桌旁坐下,更沒有拾起那只茶杯,只是眉頭微蹙的問著。
早些時候他為了讓重淵能夠睡久一點,便自行到外頭透透氣,誰料在院子前被鑾娘子叫住。鑾娘子和他說了些令他驚訝的話,為了確認是否屬實,這才讓璞玉避開重淵,好讓重淵獨自替她辦事。
「我本來沒想過,也不確定是否真是如此,但見到你之後,覺得那可能性變高了。」鑾娘子自顧的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你究竟是什麼人?」璞玉瞇起眼打量鑾娘子。
打從第一次見面他可以察覺到鑾娘子絕非普通凡人,然而無論她真實身份為何都深藏不露。基於禮貌璞玉不想貿然探測,更何況他感覺不出鑾娘子抱有任何惡意。
「就是個獵戶之妻罷了。」鑾娘子放下茶杯,望著璞玉。
她的眼珠子色澤很淡,像是透著金黃的琥珀色。
「尋常獵戶之妻可以在鎮外開啟這麼大的結界來保住鎮上所有人?」眼見四下無其他人,璞玉便把自己所發現的說了出來。
他指的並不是外頭的迷霧,而是在那迷霧之中,小鎮的周圍,其實設了一道不易察覺的結界。是以當初他們來到小鎮之後,鑾娘子馬上就得知他們的到來。
被璞玉揭穿結界的事,鑾娘子沒有訝異,反倒像是早知道璞玉會這麼說似的輕笑道:「我這結界還算小意思,怎麼能跟你的相比呢?白玉緣。」
又是那個名字,璞玉心中響了個警報,不動聲色雙眼微瞇道:「白玉緣已死。」
「我知道。」鑾娘子的答覆讓璞玉又更加警戒。
「你是妖?」璞玉下著結論。
能夠將自身妖氣隱藏的如此好,想必還是隻大妖。
「沒錯,我是妖。」鑾娘子沒有要隱瞞的意思,「不只我,整個鎮上的居民全都是妖。」
「為什麼讓我們留下來?」璞玉心有戒備,深怕鑾娘子有什麼其他目的。
「我並不相信人類,為了一己私慾連至親的人他們都可以傷害。」鑾娘子並不在意璞玉充滿防備的目光,「我本來也沒打算讓外人在這鎮上住下,直到我看到你。」
「我?」璞玉更加疑惑,「你認識白玉緣?」
「我不認識白玉緣,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鑾娘子否認,可那雙眼中流露出的哀傷卻是真的,「我只是一直看著他,從很遙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你是他,但你也不是他。」
同一個身體,卻是不同的靈魂。同一種力量,卻有著不一樣的意識。
那一年與沂鱗大蛇的戰鬥,鑾娘子歷歷在目,她也在場,只是她沒有出手。
她看到白玉緣忍著痛,使盡全力刺殺沂鱗大蛇後,再將其封印在湖面之下。她看著因生命與意識逐漸和封印融合而即將逝去的白玉緣跪倒在湖中央,嘶聲力竭的哭喊著那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的愛人。她也親眼看著白玉緣因絕望而殺光所有靠近的生物,將自己全身染成鮮紅。
她看著,儘管她的心絞痛著還是逼著自己看著。
因為促成這起悲劇的不是誰,就是她。
她被怨恨蒙蔽雙眼,害死了一條蛟,也重傷了鳶山主。
「你究竟是誰?」璞玉問道。
「他們稱我為鑾娘子,我便以此名自稱,我是鳶山主之妻,數百年來協助守護鳶山。」提及鳶山主,鑾娘子挺直著身軀,但看著璞玉的目光中充滿著愧疚,「這整座鎮上的居民都是鳶妖,也是整座鳶山中僅剩的鳶妖。」
千年前為了渡龍而落下的那場天劫重傷了鳶山主,鳶山主不怨,但她卻怨氣難平。何以他人的劫難卻要波及到她心愛之人?何以那條龍就這樣離去,她的鳶山主卻要守在鳶山療傷?而多年過去,鳶山主的傷勢一直無法康復,誰料這個時候渭川江卻又迎來了另一條沂鱗蛟。
儘管那條沂鱗蛟一直認份的守護著渭川江,然而每當想起那年的天劫都令她惶惶不安。她怕舊事重演,以鳶山主現在的狀況是不可能再撐過一場天劫。
那時山下躲著一群人類,她不確定那些人在做什麼,只知道他們偷偷摸摸不知道在幹什麼勾當。她的心緒繁亂,最終在不知來源的蠱惑之下,相信這些人可以替她處理掉這條蛟,一心想護及鳶山主周全的鑾娘子終於忍受不了,鬼迷心竅的將那條沂鱗蛟半誘半拐的帶到那些人類身邊。
直到沂鱗大蛇的出現,她才發現自己早已鑄成大錯卻為時已晚。
為了制服沂鱗大蛇,鳶山主負傷而戰,最終更是受了重傷不得不退隱山中。
馭妖師們從各地趕來鳶山,多次嘗試消滅沂鱗大蛇卻無果,兩敗俱傷之際,是白玉緣用自己的所有靈力制服沂鱗大蛇,更為了封印牠而犧牲自己的生命。
鑾娘子自認罪無可赦,但她還是希望能夠保全剩下的鳶妖們,鳶山主一日不歸,她便會帶罪替他死守。
鳶妖的力量大不如前,自鳶山主被迫隱退之後,那些曾被鎮壓的蛇妖們傾巢而出,雙方鬥的你死我活。
這一鬥就是幾百年,如今鳶妖與蛇妖之間的戰鬥已快到盡頭,誰勝誰負再明顯不過。雪上加霜的還不只如此,沂鱗大蛇的封印更是被蛇妖們破壞,鳶妖們曾經嘗試阻止,卻因此折損了更多的戰力。就連鑾娘子的孩子們也在戰役中死的死傷的傷,甚至有些下落不明連死活都不知道。
這一切的一切或許都是報應,她每日活在懊悔之中,只能以這條命戰到最後。見到璞玉的那一刻,她彷彿又見到了當時與沂鱗大蛇的戰鬥,是她的愚蠢害死了這麼多條性命,是她對不起白玉緣。
鑾娘子說著過去的事,心中滿是激動,然而在一旁安靜聽著的璞玉卻冷靜異常。
「我不是白玉緣,沒有資格替他原諒或責備你,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已逝的性命也不會回來。」璞玉說道,「無論如何,這一次沂鱗大蛇必須被徹底消滅,不管牠清醒與否,而那些試圖將牠喚醒的人也必須被制裁。你知道這背後之人是誰嗎?」
「我只知道當年重啟煉妖術的是人類。」鑾娘子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事,「那一年斗田源家族來到鳶山下並興建臥鳶礫樓,他們只是普通的家族因此我們也不會插手。當時他們不過是想打造一個安穩的家園,未料卻意外的挖出了失蹤的煉妖密錄。」
「斗田源家族不是已被滅門?」璞玉疑惑。
鑾娘子點頭。
在替臥鳶礫樓打地基的時候,斗田源家族在地底中意外挖出了當年那群人為了煉妖而打造的煉妖場,而隨之出土的便是那本煉妖密錄。
斗田源並不是馭妖家族,自然不懂那本密錄是什麼,只不過一同出土的煉妖場讓他們十分不安,也猜測這本看不懂的密錄興許與妖物有關。他們只是尋常人,想到妖物自然害怕起來,於是想著要把那本密錄交給離他們最近的馭妖家族處理。
他們沿路問人,幾番折轉之後聯繫上了一戶位於伏陸的馭妖家族,那家族頗大,應該可以信任。
他們造訪的馭妖家族,便是百空呈。
百空呈自然是知道煉妖密錄的事,親眼見到時更是激動到說不出話來卻也不好明確表示,他們以為把自己的慾望藏得很好,殊不知全都落入斗田源的眼中。斗田源雖然不懂馭妖,但身為商人家族卻有著十分銳利的眼睛,也可謂見過人生百態,這點異樣即刻入了他們的心。
為了避免將什麼重要之物落入有心人手中,他們決定還是先保留著這本密錄,有機會再交送給背景更為深厚的馭妖家族。
他們萬萬沒想到此舉卻引來了滅門之禍。
「為了煉妖秘錄,竟然把整個家族都滅了,世人說妖物殘忍嗜殺,被私慾沖昏頭的人類又何嘗不是?」璞玉感嘆。
「可不是?」鑾娘子嗤笑。
當時鳶妖和蛇妖的衝突白熱化,牠們實在沒有更多的力量去幫助人類,這是人類之間的鬥爭,牠們無意插手。殊不知人類發起瘋來,卻是連妖物都看不下去。
兩家人並無仇恨,為了一本煉妖秘錄,她沒想到那幫馭妖師竟然做到這個地步。
「如果只是殺了也就算了,但他們卻是將整個家族的人拿去煉妖……」鑾娘子眼中露出一絲不忍。
人非妖但同樣是生命,鑾娘子再怎麼不喜歡人類,這樣的作為她也看不下去。
那段日子整座鳶山都能聽到迴盪在臥鳶礫樓中的嘶吼與哀號,原本和樂的臥鳶礫樓宛如人間煉獄。
「你們就坐視不理?」璞玉問道。
「那時鳶妖們受創甚重自顧不暇,根本無力與那些馭妖師戰鬥。」鑾娘子無奈的搖頭,「鳶山上也只有鳶妖還會有意願守護人類,可就連鳶妖都站不出來時,其他的妖物更不可能出頭。」
「我還記得那戶斗田源裡面,年紀最大的是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鑾娘子嘆了一口長氣,「而最年輕的,是個剛滿七歲的孩子。」
就在聽到鑾娘子最後那句話時,璞玉心頭一震。
那一瞬間,彷彿有個什麼在他心中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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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淵拎著藥包在街上尋找著鑾娘子口中的老宅,終於他在最西邊的胡同裡找到了那棟宅院,從外頭看起來確實是老舊不堪。
宅院的兩扇大門看上去有些殘破,重淵不敢使太大力,輕輕敲了敲門。院內無聲,他便加重一點力道再敲了幾下,然而始終沒有人來應門。多嘗試幾次之後,他只認為是裡面的人沒聽見,沒多想便自行推門而入。
院內甚至比鑾娘子的宅院還要冷清,就連植物都沒見幾棵。幾條破舊的毛毯與衣物掛在一旁用木棍搭起的曬衣架上曬著,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整間宅邸就像是沒有人住一樣空蕩蕩,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重淵四處走動著,納悶自己是不是找錯地方。
遠處一間房間的門半掩,重淵走過去且試圖從門縫間看清裡面,但房內太過陰暗,他什麼都看不到,只聞到裡頭傳來些許東西腐壞的霉味。
「請問有人在嗎?」重淵輕聲問了一句。
片刻寂靜之後,他似乎聽見房裡有細微的聲響,當他再靠近一點的時候,被人從身後叫住。
「你是誰?來這邊做什麼?」
重淵嚇了一跳趕緊轉身,只見一名婦人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婦人看上去年紀大約三十多,衣著打扮十分樸素,身形瘦弱面容姣好,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說不出的氣質。一頭長髮半束著,或許是在忙的緣故,有些凌亂。
重淵沒來的及多看婦人幾眼,更來不及開口解釋來意,就被婦人拿著掃把趕離房間,一路像是掃垃圾一樣揮著掃把將人推向大門。
「我不是壞人,請您聽我解釋!」重淵一邊閃躲著掃把,一邊努力解釋,就連鮮少使用的敬語都用上了,「您是熙曦夫人嗎?我是受鑾娘子所託拿藥來的!」
重淵才一遞出藥包,對方馬上搶過去,隨後又繼續驅趕他。重淵苦笑著,想必這位真是熙曦夫人,只不過對陌生人十分不友善。
「我知道這鎮上的每一個人,從來就沒見過你!你滾!不要再回來!」熙曦大喊著,隨後伸手準備將大門關上。
重淵見藥送到了,便也不強求,任由熙曦將他掃地出門。
就在他哭笑不得轉過身看著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一抹翠綠捕捉了他的視線。
在熙曦的手腕上掛著一只翠綠的玉鐲子,就跟昨日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那一瞬間重淵好像想起了什麼,卻又一時想不清到底是什麼。
眼見大門即將關上,他心頭一急,只能大聲喊出『重淵』兩個字。
彷彿咒語一般,就在他喊出這兩個字的同時,關門的動作驀然止住,熙曦定格在原地,全身顫抖著,側著頭像是不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熙曦的聲音有如她的肩膀一樣顫抖著。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WgIdtIm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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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淵是我的名字,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但我記得有人對著我喊過這個名字。」重淵見熙曦停止關門的動作,突然有個想法在他腦中清晰起來。
藥包從熙曦的手中落下,她推開半掩的門,身體抖得更加厲害。
「這名字,是你替我取的嗎?」重淵溼了眼眶。
眼前模糊不清,他伸手粗魯的擦了把眼睛。昨天在夢裡看不清的那張臉,這次他想看清楚一些。
熙曦哭了,和剛才揮著掃把的憤怒婦人完全不同,她口中一遍又一遍的念著重淵的名字,朝他走了幾步,伸手想觸碰卻又膽怯的將手縮回。
「我不是叫你走了嗎?你為什麼還要回來?」熙曦語帶哽咽的說道。
重淵彷彿聽到多年前的那個夜裡,在他耳邊迴響的話語。
他彷彿也看見淚流滿面的熙曦將他一次又一次推開身邊,他想回頭抱住她,她卻更用力的將他推開。
他張著口想大喊,卻什麼聲音都喊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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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吧!重淵!無論你聽到什麼都不要回頭,更不要停下腳步,就這樣一直向前跑,永遠不要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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