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小築不大,儘管潠澤說璞玉很有可能是去檢查結界,重淵還是先把小築內部視察一番,確定沒有找著璞玉的蹤影後才去結界處。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往外找是因為從小被告知結界外不安全,特別是晚上光線不足視線不佳,很有可能會有危險妖物野獸棲身於幽暗處。
現在時間剛過傍晚,天色還沒到全黑,但樹林卻已然一片黑暗,重淵面對那暗無邊際的林間,潛意識裡有股莫名的恐懼。他是潠澤從一群妖獸口中救回,當時天色昏暗樹影幢幢,或許那便是陰影的來源。重淵記不清那時的情況,他只依稀記得散落在黑暗中的影子,還有手中的璞玉。
他微微抱緊懷中的琉璃杯,朝著結界跑去,不管樹林有多可怕,只要還在結界內他就是安全的,然而他沿著結界跑了一遍,卻沒有見到璞玉的蹤影。
小築周圍有一圈簡易的木頭柵欄,再往外約一丈才是落下結界的位置,中間那段空間是個保障安全的距離,重淵和汕源被交代只能待在柵欄以內。柵欄邊上懸掛的靈燈都已亮起,璞玉應當已經檢查完結界,但他一路走來卻沒有看見返回的璞玉。
難不成璞玉出去了?
出了結界到樹林裡去,是要做什麼?
重淵怔怔站在柵欄邊緣,凝視眼前逐漸暗下的林間,他似乎見到模糊的影子在晃動,耳邊隱約聽到有聲響。
他腦中想著璞玉,腳不自主地朝結界外走去,樹林間似乎閃過一抹淡淡的青芒。
是璞玉。
重淵加快腳步朝剛才閃過光芒的方向前去,但他還是害怕樹林間的黑暗,因此不敢過快,一邊在樹木後方躲藏一邊前進。
晃動的影子沒了,聲音也消失,重淵來到小築後方的一處山壁,周圍林木茂密,只有幾絲微光從上方樹葉的縫隙撒下。
他找不到璞玉,心中感到害怕想回小築,而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赫然發現前方不遠處的石壁旁有團黑影似乎面對著他。重淵的血液瞬間凝固,全身不寒而慄,明明只是一團黑影,但他卻好似見過。
黑影緩慢移動著,穿過自上方撒下的微弱光線,朝著重淵走來,牠的身形似狼非狼,雙眼透著紅光,死死盯著重淵。
這不是重淵今日第一次被妖獸這樣盯著,但比起早上的猶獳,這隻妖獸的目光顯得更為冰冷兇殘,他直覺想跑,雙腳卻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怎麼都動不了。
那一瞬間重淵彷彿看見七歲那年追趕在身後的那些妖獸,猩紅的眼珠子盯著他,口中染滿鮮血,一步步朝他靠近。
周圍有血的味道,還有不屬於淼山的一股腐壞味。
妖獸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停頓,放低姿態露出利牙,似乎準備朝重淵撲去。
重淵的身體不聽使喚,張著口卻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妖獸四肢離地朝他飛撲而來。然而就在妖獸向前撲去的同一時間,一抹青光閃過牠頸邊,瞬間牠頭身分離鮮血飛濺,身體重重落在地上,頭卻像牠原本預想的那般朝前飛去。
這顆妖腦袋已無身軀,毫無生命跡象的落在地上,恰好滾到重淵面前。
血紅色的眼珠子仍然睜著,就這樣盯著重淵,好似下一秒又會竄起狠狠咬住他的脖頸。
像是斷了線的木偶,重淵腿軟跌坐在地上,手中原先緊抱著的包裹也從他懷中落下,可他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注意到。
他發出的聲響驚動面前的人,只見那縹色身影猛然轉過身。
「璞……」重淵正想喊出口,聲音卻卡在他喉嚨發不出來,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那道目光中帶著一股冷冽的肅殺之氣,像一支銳利的箭,刺穿他的胸口。
璞玉怔了一下,他以為發出聲響的是另一隻伺機在黑暗中的妖物,沒想到竟是重淵。
「重淵?」看著重淵驚恐的表情,璞玉一時啞口,他伸出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重淵似是清醒過來,嚇得從地上爬起,沒多看璞玉一眼便轉頭就朝小築的方向狂奔。
望著重淵的身影消失在樹木之間,璞玉久久無法回神,片刻後他才收回伸出的手,凝視著上面的血跡。
在檢查結界的時候他察覺樹林間有異樣便前去查看,果真讓他發現了邪妖的蹤跡。想著這時候潠澤和重淵也差不多該歸來,他擔心這些邪妖會造成傷害,於是想速戰速決盡快將牠們消滅。這些妖獸對人類是個威脅,況且本就不屬於淼山,因此璞玉下手毫不心軟,只是他沒想到重淵竟跑到這裡,還目睹了過程。
他不知道自己在誅殺妖獸時是什麼模樣,想到方才重淵驚恐逃離的樣子,一定是很可怕。
他不希望重淵看到這樣的自己。
他垂下眼,發現地上有一包東西,想必是重淵方才落下的。他用沒沾染鮮血的手將包裹拾起,包裝鬆脫了些,他發現裡面是只琉璃杯,然而在剛才的碰撞中,杯子已碎成兩半。
重淵是個聽話的孩子,潠澤要他們不要踏出結界他便一直遵守著,但今天他才一回到小築便迫不及待著跑出來尋他。
是想拿這個給他嗎?
藉著那幾道微弱的光芒,璞玉見到琉璃杯上簡單的色彩,一片碧綠之中帶著幾絲深藍色。他的目光落在那幾絲深藍上,忍不住伸手想觸碰,卻再次見到右手上殘留的血跡。
他收回手,將包裹重新包好,小心翼翼的捧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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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築內的潠澤和汕源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事,今天潠澤心情不錯,難得幫忙一起準備晚飯,雖然他也只有挪一下桌上的盤子而已。飯菜剛擺好就見到重淵回來,潠澤頭也沒回的對他喊了一聲。
「快來吃飯!今天晚上加菜!」潠澤還沒喊完只見重淵頭也不回從八角涼亭邊跑過,直直往房間的方向奔去,好像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趕著。
潠澤和汕源互看一眼,甚至還看了一下重淵身後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追他,卻什麼也沒見到。
兩人傻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師兄怎麼了?他不是去找璞玉嗎?」汕源怔怔說道。
可也沒見到璞玉回來。
「不會又吵架了吧?」潠澤剛才沒有回頭,不知道重淵的狀態。
「師兄看起來好像是被什麼嚇到了……」汕源回想方才重淵的表情。
「嚇到?」潠澤想了一下,接著望向小築門口。
「璞玉怎麼還沒回來?不會是璞玉出了什麼事吧?」汕源突然擔心起來。
「璞玉不會有事,再說他若出事重淵不會自己回來……」潠澤皺眉,「你去看看你師兄,我去找璞玉問問。」
汕源放下手中的東西跑向重淵的房間,潠澤看著他跑遠,隨後才起身朝小築外走去。他不認為汕源這時候能問出什麼東西,重淵平時看起來溫溫和和,但其實是個情緒化的人,在他釐清自己在想什麼之前,是什麼都不會講的。
不是不肯講,是不知道該怎麼講。
既然重淵不會講,那只好去找另外一個問清楚了,只不過比起重淵,有時候潠澤更難明白璞玉在想什麼。
潠澤在木樁池邊的小河找到璞玉,這一塊區域也被圈在小築內,是平時他們打水清理時會來的地方。璞玉淺色身影在昏暗之中極易察覺,只見他蹲在河邊,不斷搓洗著雙手,搓到那雙白皙的雙手都泛起微紅。
「再洗下去皮都沒了。」潠澤來到璞玉身邊,雙手抱胸望著他,「還是你這是在給自己打磨拋光?」
聽到潠澤的聲音,璞玉這才停止搓洗的動作。他沒有起身,凝視著眼前的淙淙流水。
「重淵回來了?」過了許久璞玉才開口,語氣很淡,有點失落,有點難過。
「嗯,又把自己關到房間裡去了。」潠澤聽出一點不妥,「發生什麼事?」
重淵鬧脾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璞玉這般潠澤卻是從沒見過。
「我嚇到他了。」璞玉說道。
潠澤皺眉,心想:「你這模樣要怎麼嚇到他?」
彷彿是聽見潠澤的疑惑,璞玉接著說:「方才在外頭遇見幾隻邪妖,想快點解決,便下了重手,被他看到了。」
「就這樣?」潠澤差點笑了,「多重的手?把妖獸撕爛了?還是捏成肉泥?」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H6oWhb3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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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玉轉過頭,一臉茫然看著潠澤。
璞玉愛乾淨,把妖獸撕爛或是捏成肉泥這種事他想都沒想過。
「我斬妖沒手軟過,他白天見識過,也嚇傻過,興許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那隻妖。」潠澤說著,「一天之內遇到這麼多妖獸,八成真是被嚇壞了,別想太多。」
「我沒看過他露出那樣的表情……」璞玉回想著,心裡有點痛。
那張驚恐的表情不是對著那隻妖獸,而是對著他。
說起來璞玉殺的妖物其實不算多,但每一次揮劍都有種已經斬殺過數百隻妖物的錯覺,甚至當中也不全是妖物。他不記得過去,但藏在過去的一些記憶卻慢慢在歸來,那些記憶很陌生,他不確定是否真實發生過,還是只是幻覺,但沒有人會憑空生出這種幻覺。
潠澤還在想該回什麼話,就聽到璞玉再次開口:「妖,是不是注定會傷害人?」
「想太多了,如果真是如此,人類早就死絕了。」潠澤搖頭,「再說,妖物傷害人,人類又何嘗沒在傷害牠們?」
妖和人的力量懸殊,就算有馭妖師及除妖師在,若是遇到修為較高的大妖,也不是輕易能夠解決。妖物並不是處處都要和人類作對,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難免會有糾紛,就連人類之間都常有不合,更別說是跨越種族的妖物。
「不過妖和人之間,也不完全只有互相傷害,這點問誰都不准,你自己最清楚。」潠澤看了一眼璞玉的背影。
這麼自尋煩惱的妖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自璞玉化人形的那天起,從沒做過一件傷害人的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小築,他對重淵和汕源也是照顧有加,就連潠澤的身體狀況他都留心注意著。這樣的一隻妖物,又怎麼會擔心自己是否會傷害人?潠澤不知道璞玉在憂心什麼,他沒那麼多心思去想這麼多,日子能夠好好過下去便好。
「我再去跟那傢伙聊聊,嚇到就嚇到,小孩子不都是嚇一嚇就長大了嗎?」潠澤無奈。
他本是來詢問發生什麼事的,怎麼變成安慰人了?
璞玉應了一聲,卻還是留在原處。
潠澤攤手,也只能轉身先回去,若是汕源還沒把重淵哄出來,那他也只好繼續去開導。
璞玉凝視著水波粼粼,隨後側首望向放在一旁的那包琉璃杯,過了許久這才站起來。他往小築內走,經過八角涼亭時正好看見重淵在汕源的勸說下出來吃飯,見到璞玉後卻硬生生止住腳步。
璞玉移開目光,沒有多做停留,轉身朝輕雲齋前去。
重淵遠遠望著璞玉離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用靠近就能想像璞玉難過的模樣。他並不是在害怕璞玉,只不過那個當下他的確是被嚇壞了,在他心中璞玉永遠都是溫柔的,就算說話語氣平淡有時候甚至有點冰冷,可那眼神卻始終是暖的。然而在樹林間的那一瞬,他看到的卻是一抹極為冷冽無情的銳利眼神。
腦中有個聲音告訴他那不是璞玉,但他知道那就是璞玉。
他沒有跟汕源說發生了什麼事,他也覺得這只是他自己的問題,基於不想讓汕源擔心,他還是開了門去吃飯,只不過看到璞玉孤寂的身影後,他更加無法好好吃飯。終於在心神不寧的狀態下,以及尷尬的氣氛中把飯吃完,重淵再一次把自己關回房間內。
他坐在床上發呆,直到潠澤敲響他的房門。
潠澤坐在桌邊,重淵仍坐在床上,兩人不發一語。潠澤看著他,他卻把目光盯在地板上,最終潠澤嘆出一口長氣。
「怎麼了?」事情經過潠澤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重淵的小腦袋瓜裡是如何想。
重淵低頭沒說話。
「是不是被璞玉嚇到?」潠澤再次發問。
重淵沒應,雙眼直盯著地面。
沒回應,但潠澤知道他在聽,索性開門見山說道:「淼山上的妖物很多,你們只看到那些可愛無害的小妖,其實兇殘的也不少。平時有結界護著沒問題,但總有離開小築沒有結界保護的時候,牠們不敢靠近,都是因為璞玉的關係。很多個晚上,在你們熟睡的時候,璞玉會拿著劍到後山去,把那些虎視眈眈不肯離去的妖物收拾掉。」
重淵仍然沒有回話,但他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潠澤看見了,只不過重淵一直不回話讓他也有些急躁,他是個粗人,他的耐心有限。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與孩子溝通。
把心一橫,潠澤也不再好言好語,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重淵到了這個年紀,很多事不懂的也該懂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什麼,也不知道你腦袋瓜裡在想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到底是遇上什麼會怕成這樣?」潠澤蹙眉,「你總是口口聲聲說喜歡璞玉,人家為了保護你快把淼山上的妖都殺光了,你還怕成這樣傷不傷人啊?」
重淵還是沒說話,可鼻頭紅了,小力地吸了吸鼻涕。
潠澤一愣,這是把孩子罵哭了嗎?可他語氣真有這麼兇嗎?一時間他突然心裡又有些過意不去。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璞玉?」
最後一個問題,重淵點了頭。
潠澤輕嘆一口氣,揉了揉右側太陽穴:「你這孩子……自己靜一靜吧!」
然後潠澤放重淵一人在房裡,轉身離去,出了房門之後他隱約聽到裡面傳來啜泣聲。
他知道他講的那些話重淵聽進去也明白,重淵雖然有點傻也有些遲鈍,但這點事情還不至於搞不清楚。
「孩子難帶啊!」潠澤自言自語著。
想到還有一個大的把自己關在輕雲齋,頭又開始疼,當初倒底撿這幾個傢伙回來做什麼?
算了,由著他們去吧!或許睡個覺,隔天起來就什麼都好了。
潠澤想著抬起頭,卻見到汕源一臉擔心站在他面前。
「讓你師兄想一想哭一哭應該就沒事了。」潠澤苦笑。
「師父,您也辛苦了。」汕源語畢遞給潠澤一小瓶溫好的酒,「雖說璞玉要您少喝酒,但也累了一整天,喝一點暖暖胃早點歇著吧!」
「謝了!你也快去休息吧!」潠澤接過酒,甚是安慰。
至少還有一個窩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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