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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千韶原本是不該醒得那樣早。
自從在比試臺上一劍廢了明山派弟子開始,他變得像是旁觀的看客,冷靜縝密得可怕。
他故意毀了那弟子的丹田,卻又留下他的命,使他就此斷了仙途,只能逐漸衰敗而死,這並非是為了折磨他,而是因為薛千韶知道,比起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這麼做更能激起明山派的仇恨。
明山派果然主動送上門來,還自發地將約戰地點,選在劍會主辦方巡守漏洞的樹林中,完美地自掘墳墓。
於是薛千韶使著剛悟得的「如晦劍」,將明山派諸人一一斬殺,甚至越級殺害了金丹初期的明山派祖師。
下手時每一劍,以及劍刃刺入血肉、斬斷骨骼的手感,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卻仍覺這不及家人遭受的萬分之一,但他沒有辦法,復仇之心過於熾烈,焚燒著他最後一點理智,他等不得慢慢籌謀了。
他自知自己只是一味殺戮,歛華劍在他手中與屠刀無異,已經不配稱作劍修。是以,當他感應到無明聖淵相召時,亦只覺得理所應當,並不想掙扎。
唯一讓他感到猶豫的,是蘇長寧沉痛的神情。他的雙眸黯淡下去,彷彿目睹世上最後一抹光明熄滅。
薛千韶不知怎麼地有點想笑,他想對他說:如我這般被仇恨支配、選擇自毀的人,有什麼好呢?
忘了我罷。
接著,他便含笑被無數妖魔扯入聖淵,這樣一來,他也就不必再面對那個心碎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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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入聖淵的過程中,他的神識與聖淵中所有魔物連成一片,讓他立刻曉得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何而存在,其中魔物也皆是如此。他們一面共享意識,又在同時侵奪他人的軀體和力量,就像在母胎中相互殘殺的一眾手足。
聖淵中的魔物都明白,最終只會有一「人」得以重獲新生,因而搏命求生。
當時的薛千韶被魔氣纏身,歛華劍不再認他為主,寸寸斷裂,於是他取出師尊贈他的破魔匕。匕首雖也排斥他,傷得他雙手血肉模糊,卻仍是一柄斬退妖魔的利器。
但即便破魔匕再如何鋒銳,他仍被毫無歇止的廝殺耗盡力量,開始和其他魔物一樣,學會吞食。
聖淵允許它的孩子互相吞噬,甚至鼓勵他們這麼做。吞食其他魔物的血肉神魂,遠比自行修練要容易得多,卻也有後遺症,那便是在吞食的過程中,他們的神智亦會被「食物」左右,逐漸忘卻自我,淪為只聽命於聖淵母親的孩子。
薛千韶模模糊糊地認知到這點,卻也別無他法,只得一半修練、一半吞食地過著。
在這段看不見盡頭的廝殺歲月裡,過往在太鯤山修練的回憶,便如發著微光的甘露,在每個瀕臨崩潰的時刻,潤澤了他佈滿乾涸血跡的心,卻也令他在稍微清醒時,對現況更感到痛苦萬分。
所有美好宛如前世,不過虛幻泡影。
──這是你自找的。他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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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他在半清醒、半癲狂的狀態下,被墮魔的螣蛇吞入了腹中。即將被那螣蛇同化時,他卻突然想起,蘇長寧曾在前往霜紅劍會的路途中,告訴他:「不合劍修之道又如何?大道萬千,無論你走哪條路,我總是會和你一起、護你周全的。」
──即便是此時此刻的我嗎?他虛弱地笑了出來,胸口湧起一股痛意,激得他一邊笑,一邊止不住地流淚,卻再一次從回憶中汲取了力量。
笑完哭完之後,薛千韶用幾乎化骨的雙手,死命攥緊了破魔匕,最終在螣蛇體內殺出一條生路,反過來吞食了牠的心臟。自此,他的功力突然大增,就此修出魔嬰,再無敵手。
他成為了無明聖淵最鍾愛的孩子,接著……
弒母。
◆
大夢醒,薛千韶從名為死亡的永眠中脫身。一時之間,虛虛實實的記憶紛沓而來,無數思緒飛掠心頭,竟使他氣血翻湧,一口血哽在喉口。薛千韶忙撐起身半坐起來,咳個不停。
身邊的人被他驚著了,遲了好一會才按住他的肩,惶然地問道:「你怎麼……」
薛千韶沒聽他說完,便已將他的手狠狠拍開。迅速平復躁動的靈氣之後,他才再次睜開眼,朝著身旁欲言又止的人斜去一眼。
隳星張口欲言,卻自知理虧,最後竟無語凝噎。
好啊。薛千韶心想,既然你不說,那就由我來說。
他道:「這下可滿意了?」
薛千韶開口後,隳星便詫異而小心地望向他,薛千韶卻沒再回頭看他,只是細細撫平衣領,平復著情緒。
在夢中,薛千韶曉得離開聖淵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親自剖開聖淵母親的肚腹,破界而出。但他卻並未這麼做,因為到了最後,他已經徹底厭棄自己,只想揣著前半生的珍貴回憶,與聖淵同歸於盡。
長久以來的廝殺和吞食,讓他的心神無比疲倦,而既然對人世已無留戀,他便想好好闔上眼。
可那卻只不過是一場夢,他反因此醒了過來。
真實記憶歸位之時,薛千韶立刻察覺,這場夢境只可能是隳星魔尊的手筆。
──但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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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千韶無法確知,魔尊如此安排究竟是想得到什麼結果,只能將之視作一場報復:昔日他害蘇長寧墜入聖淵,所以他便要他也經歷一回。
將近日所有事件復盤一番之後,薛千韶更覺不寒而慄。自地宮至淮城,最後到了孤鳴境……若一切都是有意的安排……
薛千韶目光一凜,語帶諷意地揚聲道:「讓我來猜猜,閣下是從何時開始佈置這一切的?是在破界之時動過手腳,確保我等落到淮城?或者在地宮中,我鼓琴助陣、受蠱惑而心神鬆動之時?或是還要更早,打從讓我答應雙修的條件開始,就已安排好了一切?做得這般滴水不露,閣下真當算無遺策。」
薛千韶勾起冷笑,一面慢條斯理地繫上身側的衣帶,垂著眸續道:「明明有這樣多巧合,我卻為何沒能看出來?……是了,閣下說過,因為我是『自願被騙』的。落入如此境地,是我自己昏聵無能,又怎能怪你?」
他確實看不透隳星這一連串安排的目的,可只要低頭看看,此刻這般狼狽的自己,又有什麼難猜呢?
魔尊在地宮中騙得他真心相護,利用薛家舊事使他心神脆弱,又趁那時與他傾吐衷腸,讓薛千韶幾乎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以至於半推半就卸下心防,與他歡好──隨後,魔尊再讓他發覺,一切愛恨嗔癡都是虛妄,只是精心安排的一齣戲、一場夢。
將他的心哄騙到手,再輕易覆手摔碎,或許就是魔尊的目的了?
在此之前,薛千韶並不認為自己曾把心交托出去。可若非如此,又要如何解釋他此刻心口鋒利的痛意,以及排遣不去的濃濃失望?
原來情之一字的滋味,乃是痛徹心扉。怎麼就從沒有人告訴過他呢?
──夠了,已經夠難看了。於是他赤著腳下榻,不再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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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衣袖卻被拉住了。隳星終於開口,語氣乾澀地問道:「去哪?」
薛千韶一語不發地拽回袖子,繼續往前邁步,卻被從後牢牢抱住,一道熟悉而又不甚相同的嗓音傳來,令薛千韶心頭一顫。
「別走。」
短短兩個字,被硬是壓抑成了平直的語調,但緊抱著薛千韶的那雙手,卻用力得發顫,和語氣完全是兩回事。
薛千韶不過遲疑了一瞬,便被強硬拽了回去,落到他懷中。薛千韶僵硬地抬頭一望,見到了一張和隳星魔尊截然不同的俊臉,令他心神恍惚,不知眼前之景是夢是真。
夢中長達百年的似水眷戀,竟像被喚醒一般,在頃刻間佔據心神。
黑髮、黑眸,神情淡漠而溫柔,長睫沾著濕光,身上穿的還是太鯤山統一服制的青色中衣──這是蘇長寧的臉。先前薛千韶帶著隳星進淮城前,確實是給他換了這一身,如今卻是搬石頭砸中自己的腳了。
可薛千韶一想到,隳星肯定也是算準了他的反應,才改而用這般模樣說話,便更加惱火,帶著靈力抬手將他推開。沒成想隳星竟不防備,就這麼被按倒了,薛千韶見他毫不掙扎的無辜模樣,更為氣憤,轉而掐上了他的頸子。
在夢裡,他的肉身也在聖淵中反覆重生、一再強化。到了最後,徒手撕下其他魔物的頭顱簡直再容易不過,他甚至還記得那種令人不快的手感。
隳星卻像沒感覺到威脅一般,定定凝望著他,道:「是我錯了,你要如何打罵出氣,悉聽尊便。」
隳星魔尊的容貌,是帶著妖邪感的俊,強勢奪目,神色往往從容散漫。蘇長寧與他完全不像,氣質凜然而淡漠,雖不會留露出太多情緒,卻顯得真摯,即便隨意脫口而出的話都像誓言。
經此大夢,薛千韶彷彿已活過兩世,此刻前世今生的記憶混雜,其中愛恨嗔癡、是非對錯,千絲萬縷糾纏在一起,再次牽動他的內傷。
薛千韶再次喘咳起來,抬手一掩,血跡便在指間暈染開來。
隳星這才發覺他狀態極差,臉色驟變,接著掐住他的手腕探脈,才知薛千韶的內息竟已紊亂到這等地步。
早在淮城時,薛千韶便曾因心神哀慟而受創,此傷還未癒,又被夢魂蝶塑造的夢境攪得氣血翻湧、傷上加傷,施以治療已經刻不容緩了,否則難免動搖神魂,甚至生出心魔來。
薛千韶想收回手,卻發覺抽不出來,便怒道:「事到如今還裝什麼?這不就是你要的嗎。放開!」
隳星神色莫測地凝望著他,下一瞬,魔嬰境界的威壓毫無預警地展開。薛千韶頓時被壓制,動彈不得,一陣天旋地轉後,便換他倒在榻上受人制挾。
回過神時,薛千韶不由嘲諷地一哂,也不知是在嘲笑他的舉動,還是嘲笑自己的無能。
隳星接著壓下身,在他唇角試探地落下輕吻,薛千韶心中惱怒,便在他將吻移到唇上時咬住他的唇瓣。隳星的動作微微一頓,卻放任他這麼做,當真是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
可饒是如此,隳星也並未收回威勢,薛千韶仍被境界差距壓制得難以動彈,心中越發忿忿不平,使勁撕咬洩憤。就在這時,一股夾帶著丹藥之力的金水靈力,卻自手腕脈門流入他的經脈中,使他恍神了一瞬。
──讓他傷了,再替他治好?這又算什麼?
薛千韶冷嘲道:「閣下不覺得費事得很?」
隳星仍一語不發,專注地將藥力推入大小經脈中,半晌才淡淡道:「……別用那樣疏遠的方式喊我,求你了。」
薛千韶不想發覺,卻仍察覺到他在說話時,眼睫和眉頭都微微顫動,似是壓抑著心痛,心口不由也感到一陣痠脹,卻仍出言諷道:「幻夢一場罷了,閣下難道還真上了心?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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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感謝閱讀。魔尊你是不是又想壞壞。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CSNqDYfAV
是說這篇故事也默默五十話啦,感謝一路相伴的各位!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i5nrzq9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