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的好日子,斗田源一家子幾十口人有老有少來到那尚未完工的臥鳶礫樓,雖說還不能入住,但大夥就是想看看這未來的家園長什麼樣子。光從一家之首的口中聽不出個所以然,親眼見到這才能體會這座礫樓的壯觀。
斗田源臨央是這個家族的男主人,他放任其他家人們自行四處觀望,自己則是站在中庭監督著工人做工。
當時的重淵六歲多,調皮的不受任何人控制,原先住在城鎮的宅邸雖然也不小,但就是不夠這精力旺盛的小毛頭亂跑。眼見整個中庭這麼大,小重淵看著眼睛都亮了起來,像匹脫韁的野馬般四處亂跑。
不過這臥鳶礫樓畢竟還沒完工,許多工人們在中庭走來走去,一邊閃躲還要一邊喊著要小少爺小心點,深怕一個不小心把人給撞傷了。
臨央皺眉搖了搖頭,真不知這孩子這麼好動的個性到底像了誰,為了不讓他妨礙到其他人,便招手把他叫過去,一把將他抱起,坐在手臂上。
「淵兒,以後我們就住在這裡好不好?後面有高山,旁邊有江水,還有這麼大一個地方讓你跑讓你玩。」臨央顛了顛懷中的寶貝兒子,逗得他咯咯笑個不停。
「好!」小重淵總算是止住笑,還不忘大聲回應父親。
「喲!這是哪裡來的小猴子被抓到了呀?」另一名男子走來,看到小重淵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圓嘟嘟的臉頰。
他的穿著打扮和臨央差不多,身形稍微瘦了些,個頭卻是差不多高。
「臨城叔叔!淵兒不是猴子!」小重淵慢慢地說著,討喜的模樣讓臨城忍不住又在他的臉頰上捏了一把。
臨城是臨央的弟弟,也是重淵的小叔,更是臨央在商場上的好助手。此次建造臥鳶礫樓的計畫他也有一份,主要是因為前陣子生意順利,賺了些錢,想著舉家遷移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住,經過討論之後,便決定自己買塊地來搭建個完美的家園。
他們看中了鳶山山腳的這一處空地,後有鳶山群峰巍然聳立,前有渭川江水淘淘不絕,雖然打聽之下這處並不適合蓋樓房,然而他們實在太喜愛這片土地,便四處奔波尋求專家的意見,終於讓他們找到能夠在此處建樓的訣竅。
自開始動土以來,一切都十分順利,令大夥也滿心期待臥鳶礫樓完工的那天。
「小猴子,叔叔有事要跟你父親談談,你先去旁邊玩。」臨城捏完重淵的臉頰,忍不住把鼻子也捏了一遍。
小重淵的臉全皺在一起,逗得兩個大人笑個不停。
「我也要叔叔抱抱!」小重淵討抱能力一流,一開口就沒有人拒絕的了。
「你的臨城叔叔昨天弄傷手,抱不了你,等他好了,讓他抱你一整天如何?」臨央豪爽的笑道。
小重淵歪歪嘴,不相信的望向臨城,後者無奈掀起衣袖讓他看那纏著繃帶的手腕。
其實就只是扭傷了,不過醫師確實吩咐了不能搬重物。想著重淵雖是個孩子,但這幾日食慾好吃得多,恐怕也能算上是個『重物』。
「好吧!」小重淵也不是不近人情,「下次抱一整天,我記著了!」
聽到小侄兒這樣說,臨城哭笑不得說道:「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
見兒子妥協,臨央這才將他放下,拍了拍他的頭,叫他去一旁找母親,這邊有很多大人在忙,橫衝直撞的會擋到人家。
小重淵轉過頭,見到熙曦穿著連身長裙,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朝他招手。在她身邊一名丫環小姐姐一邊替夫人搧著扇子,一邊也朝重淵揮手。
見著母親,小重淵便興高采烈的跑過去,太陽曬得久了把臉頰都曬得紅通通。
「你看看你,真是閒不得,一直跑不累嗎?」熙曦掏出繡了小花的帕子替他擦去額上的汗水。
「不累!這裡好大很好玩!母親,陪我玩!」小重淵拉著熙曦的衣袖左右擺動著,又使出了撒嬌大法。
「小少爺,夫人近日風寒剛好身體還有些不適,您就自個兒玩去吧!」丫環長期伺候著熙曦,重淵也算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自然也很親。
小重淵聽完嘟起小嘴抱怨道:「父親在忙,叔叔手受傷,母親又不舒服,可自己一個人不好玩!」
眼見小重淵就要坐到地上發牢騷時,一隻草做的蚱蜢猛然出現在眼前,小重淵眼前一亮,睜著大眼睛什麼委屈都忘了。
「蛐蛐兒!」小重淵開心的喊著。
「什麼蛐蛐兒,這是蚱蜢,你個小傻蛋!」說話的是一名年約十六的少年,他蹲在重淵面前,將蚱蜢塞到他手中,「給你!」
「蚱蜢!我知道!」小重淵小心翼翼的捧著草蚱蜢,深怕把它捏壞,「謝謝夙海哥哥!」
看著重淵喜歡,夙海也笑的合不攏嘴,一把將他抱起,舉的高高的。
夙海有著一雙有神的眼睛,眉目柔和,笑容溫暖如春。他的身形適中精幹,可見平時沒少鍛鍊做活兒,抱起重淵絲毫不費力。
「哥哥陪你玩好不好?」夙海讓小重淵坐在懷中問道。
「好!」小重淵用力點頭。
「姑姑,我帶重淵去玩,我會顧好他的,您別擔心。」夙海單手抱著重淵,轉向熙曦說道。
「你們去玩吧!這孩子就麻煩你了。」熙曦溫柔的說道。
這時小重淵一個手滑,讓手中的草蚱蜢掉在地上,他發出一聲哀號:「蛐蛐兒!」
夙海哭笑不得,俐落的蹲下身用空出的那隻手撿起了草蚱蜢塞回小重淵懷中,還不忘敲他的腦袋一下,說:「都跟你說是蚱蜢了,還蛐蛐兒。」
小重淵吐著舌頭,不忘把懷中的草蚱蜢抓得更緊些。
夙海是重淵的堂哥,他的父母親在很早以前便因事故過世,是臨央和熙曦收養他並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般帶大。對他來說臨央和熙曦就如同他的父母一般,重淵自然就是他的弟弟。他很照顧重淵,有什麼新奇有趣的玩意兒都會找來給他,有他陪著重淵,臨央和熙曦總是特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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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時候可真是頑皮,一身精力就像永遠耗不完似的,尤其是睡覺時間,哄睡的人都睡死了,你還開心地玩人家的頭髮。」說起過去的往事,熙曦憔悴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顏。
重淵看著她,恨不得能一口氣把那些被他遺忘的過去全都想起來。
他和熙曦坐在廚房外,裡頭的爐子上熬著要給臨央的藥,那些重淵記不起來的往事,熙曦一一說給他聽。
他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但熙曦的溫暖卻沒有忘記,他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感覺,只要熙曦在身邊就很溫暖,好像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到他。這和在璞玉身邊的那種安全感不同,或許就是來自母親的溫暖吧!
「來,讓我再好好看看你。」熙曦面向重淵,將他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一遍不夠便多看幾遍,還是不夠,她抬起手,輕輕的觸碰著他每一個輪廓。
她沒有想到重淵一晃眼就長這麼大了,當初分別時還是個小孩子,她也不知道重淵是否能夠生存下去,但如今她是真的很欣慰能夠再次見到她的心頭肉。
「我過得很好,當初在樹林間被妖物攻擊,是師父救起我的,他將我養大,還教了我一身武術強身。」重淵說道,「我還有一個小師弟,人很好,廚藝也不錯!我長這麼大都他餵出來的。」
熙曦聽著重淵說著三水小築的事,開心的笑個不停,有太久沒有這樣好好笑過,就算笑的有些累,還是停止不了。
「還有璞玉,你知道我一直攥在手中的那塊玉嗎?」提起璞玉,重淵精神就來了,「原來他是隻妖,他化成人形了,而且一直陪在我身邊。」
「那塊玉嗎?我記得,你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的,說什麼都不肯放手,我拿你沒輒,就由你去了。」熙曦聽聞有些意外,「竟然成妖了啊?」
「是啊!他特別好,這次他也有來,回頭我帶他來見見你。」重淵欣喜的說道。
那是一種類似帶媳婦見婆婆的喜悅。
「好,都好。」熙曦並不知道重淵與璞玉之間的關係,但如今只要重淵說的她都好。
「是說,我聽人說斗田源很久以前便不存在了。」想起斗田源滅門的事,重淵忍不住問起,「那為何我還在,你也還在?其他人呢?還有父親是生了什麼病,我可以去看他嗎?」
「這事說來話長……」熙曦面有難色,似是不想說,卻也知道那段過去是必須要讓重淵知道。
「為什麼要我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重淵滿心的疑惑迫不及待想要得到解答。
熙曦沉默了許久後對重淵說道:「不管發生過什麼事,你都長大了,我無論如何都希望你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過日子。」
從熙曦的話中,重淵聽到一些什麼,他望著熙曦,等著她替自己解惑。
「當時臥鳶礫樓接近完工,我們在最後挖掘的時候無意挖出了一間地下的密室,在那裡面更是發現了恐怖的東西。」熙曦不想瞞著重淵,她也知道重淵這次回來決不是偶然。
身為一個母親,她自然不希望重淵被那段過去困住,但如果這是重淵想知道並且必須知道的事的話,那她也有責任把一切如實告訴他。
其實斗田源們有聽說過在很久很久以前鳶山出過一隻沂鱗大蛇,但他們並非馭妖家族因此對此事也不熟悉,也認為這件事八成只是個傳說,況且都過了這麼久也和他們沒有關係。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有關沂鱗大蛇的一切傳聞都是真的,更沒有想到他們這一挖竟然挖出了埋藏百年的殺機。
被他們發現的密室其實是個歷史悠久早已殘破不堪的煉妖場,其中還留著一些疑似用血畫出的詭異法陣以及一本看不懂的秘錄。
煉妖秘錄。
當時重淵的小叔臨城提議將秘錄交給附近的馭妖家族百空呈,他認為不管這本是什麼都不關他們的事,也不想惹些什麼麻煩上身。對於他的建議,家主臨央雖然遲疑卻還是答應,畢竟他們只是商人,對於這些什麼都不懂。
然而當臨央帶著秘錄前往百空呈之後,發現對方口口聲聲說著會把秘錄呈交給四大馭妖家族,卻暗自想私吞那本秘錄。哪怕這些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但查覺到這一點的臨央還是改變了心意不願交出秘錄,打算自己找一天親自遞交給四大馭妖家族。
他聽說過在西界中有個名叫太谷羅的古老馭妖家族,他們一心維護著人類與妖物的和平,可說是從未聽說過有什麼負面的評論。比起眼前這個沒沒無聞又明顯不懷好意的馭妖家族,他更願意相信太谷羅的人會更妥善的處理這本秘錄。
離開百空呈後,他將秘錄交給臨城,希望能由他將秘錄轉交給太谷羅。臨城贊同兄長的作法,夜已深,他準備明日一早便動身把這不祥的東西交出去。
他們時間抓得很緊,殊不知對方抓得更緊。
在黎明破曉之前他們遭到圍剿,大批人馬帶著妖獸闖入臥鳶礫樓,原來百空呈早就料到臨央會急著將秘錄交出去,便急著在天亮前帶人前來,打算以武力搶走秘錄。
斗田源只是尋常人家,加上家中多是老弱婦孺,對上習武的馭妖家族根本不是對手,於是煉妖秘錄就這樣被搶走,而為了避免洩漏口風,百空呈更是將斗田源全家抓起禁錮,以免讓他們有機會去通風報信。
「傳聞說斗田源的滅門是因為仇家找上門……」重淵大驚,沒想到斗田源被滅門的真正原因竟是如此。
「從商的多半會有仇家沒錯,這方面你父親拿捏得不錯,所以我們的名聲一向很好,不會有什麼人非殺我們不可。」熙曦面露哀傷,「只不過我們從沒想過,原來等待我們的是更加痛苦的對待。」
有了秘錄,煉妖場,甚至還有古老的法陣,修練煉妖術他們也只差材料。畢竟煉妖術也不可能一次就煉成,就算照著秘錄走流程,也難保會有失敗的機率,如此一來材料就必須備足。百空呈本就有捉妖的能力,但他們手上還有別的,反正橫豎都是死路一條,何不讓這些生命花費在更有意義的地方?
於是乎落在百空呈手中的斗田源,全都成了煉妖的素材。
聽到此,重淵面色慘白。
也就是說不管是現在跟他說這些的熙曦也好,躺在房間裡的臨央也好,甚至他自己,都曾經過煉妖術的煉製,那他們到底算什麼?是妖,是人,還是兩者皆非?
「每個斗田源的體內都有一條蛇,這座鳶山上蛇妖很多,不怕抓不到,只是不知道煉出來的成果會是如何。」熙曦難忍心中的悲痛,「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逃過這一劫,或許我和你都算是幸運的。」
嘴上說是幸運,但熙曦那哀怨的眼神卻不是如此。
此時藥煎好了,熙曦起身進到廚房,將煎好的藥倒入碗中。她盯著手中的藥看了許久,才轉頭對重淵說:「去見見你父親吧!」
重淵接過藥碗,他不懂醫術,不知道這碗裡面有些什麼,只覺得那股味道和之前在南斗泉聞到的任何藥都不同。有點腥,伴隨著不清楚的異味,重淵的直覺告訴他不要多問。
跟著熙曦的步伐,兩人來到重淵先前到過的那房門半掩的房間。
當初送走重淵後,熙曦告訴臨央重淵去了很遠的地方讀書,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臨央已病入膏肓,但始終不肯放棄,他的神智不太清楚,可他一直在等著重淵回來。有如熙曦一樣,他也想再見一眼自己那塊心頭肉。
熙曦輕輕地推開門,那股腐爛的味道撲鼻而來,重淵先是一頓,隨後踏入屋內。熙曦站在門口沒有進去,讓重淵自己去見臨央。
能夠再見父親,本該雀躍的心情此刻卻無比沉重。
越往房內走那股腐爛的味道就更加濃厚,重淵屏著呼吸,小心翼翼的走向床邊。屋內一片昏暗,直到來到床邊這才看清床上的人。
床上的臨央全身皮膚乾扁無光,骨瘦如柴,胸口以下的身軀宛如一條大蛇,整個下半身早已腐爛到幾乎不成型。他雙目失明,但聽力卻還是很好,聽到重淵靠近後,他微微將臉抬起,似乎聽出來者並非熙曦。
望著那張枯瘦的臉,剎那間好似有個什麼鑽進重淵的腦中,粗暴的將某個角落狠狠扯開,把那段血淋淋的回憶毫無保留的拉扯出來。
重淵發出一聲嗚咽,斗大的淚珠一顆顆從眼角止不住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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