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頓踏在殼板上,追逐奔馳在黑夜裡的廂型車。那是蘇西,絕對是。他心想,他知道自己不會看走眼。不過他不聽基諾勸阻的主要原因是在它兩側的獸殼已經被卸下,代表無論他們要去哪裡,都很難不被還在聚落附近活動的星獸發現。
他們需掩護,而其他操殼都還在戰鬥。約頓加快速度,直到看見車子的尾燈。少年飛到駕駛座旁,跟它並列而行。開車的人看見他時嚇了一跳,連忙搖下車窗。阿詹的父親。
約頓對他比了幾個手勢,可惜諾曼看不懂。
「約頓!」坐在副駕駛座的人把頭向前一伸,看向窗外的男孩。
杜斯塔夫先生?約頓納悶,看不出他們要做什麼,甚至不曉得他為什麼為在他車上。他們過來前杜斯塔夫唯一下達的指示就是守住要塞,還有守住裡頭的居民。
我、來、幫、忙。男孩試著用雙手溝通。阿詹他父親還是看不懂(況且他還要看著前方),不過杜斯塔夫即刻明白。「進來!用你的殼壁蓋住車身!」他大聲說道。「多少會有效果!」
杜斯塔夫說完,鑽到後座,打開車頂的天窗蓋。他把上半身探到外面,看見約頓踏著殼板出現。「你聽好了,約頓!我們打算要去啟動一座信號塔,你得幫我們撐到抵達我們的目的地!」他一邊大聲說一邊拉住他,將他拉進車內。
少年進到車裡後迅速扶著後座的車門坐下,然後命令被他留在車外的殼片分成兩組,一左一右形成兩塊殼壁,盡可能地蓋住車身兩側的區域。
「老天,希望這麼做有用……」杜斯塔夫爬回前坐,緊繃地看著外頭混亂的場面。他們正從外圍通過聚落的中心,幾名操殼師掠過前方的道路,往另一個方向飛去。那裡,一頭怪物揮動六條觸手,正在大肆破壞。
很好……約頓看著牠落到他們視野後方,被甩在車後。他的屏蔽顯然起了作用,那怪物沒察覺到他們。前面,另一頭巨獸在車頭右方更遠一點的位置,正打算切過道路。
「諾曼!」杜斯塔夫指著被車燈照亮一角黑色身軀。
「我看到了。」開車的人一扭方向盤,讓車子往左側偏了一些,卻只能別無選擇地從牠面前的正下方通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呼……」杜斯塔夫看向車後方,鬆了口氣,就在他們有驚無險地和牠擦身而過之後。
接下來的短短十分鐘內,他們又故技重施了幾次,連續從幾頭星獸的眼皮底下溜過,直到完全開出聚落,平安脫離敵人最密集的地方。
諾曼再度撥動方向盤,把車開上一條通往電波塔的道路。這條路不像他們先前經過的地方,明顯荒涼許多,甚至不見任何怪物的蹤跡。由於菲爾密碼的運作原理跟磁莫茲序列不同,他們必須把發送站建在遠離居民活動範圍的地方。
一個人跡罕至的地點。
「再撐一下,約頓。我們快到了。」諾曼看著從遠處拉近的目標物說道。
約頓點點頭,透過殼片和車身間的縫隙窺探外頭的黑夜。他不確定牠們還有多少正往聚落的方向移動,不過要是杜斯塔夫的計畫成功……
突然,整台車不尋常地晃了一下,約頓還來不及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另一股更猛烈的震動立即來襲,大到使車身完全傾斜。他聽見前座兩人大叫,整台車同時朝左側翻去,滑向一塊路旁的岩石。
怎麼會……翻覆的車輛不再移動後,約頓痛苦地睜開眼,朝車頭看去——前坐毫無反應。他的意識還算清醒,然而,正當他試圖要爬向前方確認諾曼和杜斯塔夫的狀況時,四周又開始劇烈搖動。半晌後,他馬上察覺到是怎麼回事。他回頭,一腳踹開面向下方的車窗,然後在整輛車被高高舉起之前摔到車外的地上。
他看著被舉起的蘇西,以及舉起它的東西。不可能……他膽戰心驚地瞪大眼。他們被一頭星獸襲擊,一頭從路邊殺出來的星獸。問題是,他已經用殼片……
等等!男孩一愣,接著馬上用手在臉上一陣亂摸。他的面罩掉了,不過他背在身後的操殼囊容器完好無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呃啊……」黑暗中,一陣微弱的呻吟傳來,約頓吃力地起身,看見阿詹的父親倒在不遠處地上,顯然他也跳車了。所以……男孩一抬頭,正好目睹那頭星獸將捲在手上蘇西一把甩飛。
不——
約頓差點叫出聲,卻馬上注意到更遠的地方,道路上,某個一跛一跛的身影正在遠離事故地點,往電波站的方向邁進——杜斯塔夫,因為只有人才會做出那種姿勢。他們只差了一點,而他知道,他還沒放棄!
約頓把操殼囊的背帶拉緊,呼吸。他做了幾次吸吐,確認自己的胸腔沒有被傷到。呼吸的是順暢的。他告訴自己,接著將面罩戴好。無數塊碎片七零八落地散在車輛翻覆的位置,他的殼片。他閉眼,在腦中呼喚。
現在,他是這裡唯一的操殼師。現在,只有他能擋下眼前這頭發狂的怪物。
男孩踏上殼板,以飛快的速度來到諾曼身旁。
「……約頓?」他痛苦地抬頭。「……我覺得我的肩膀好像脫臼了……」
約頓點點頭,將他扶上自己的殼板。他讓他搭著自己的肩,然後令腳下的殼片載著他們飛離怪物的攻擊範圍。
他在更遠處的一顆岩石背面把諾曼放下來。
「……你要去哪裡?」阿詹的父親說道,拉住正準備離開的約頓。
「戰鬥。」男孩撥開面罩。
「你……只有一個人不是嗎?」
「我會……想想辦法。」約頓說道,然後把面罩戴回,留下無力再做爭辯的諾曼。他回頭,他必須如此。
牠仍在那,那頭怪物打算追上逃過一劫的杜斯塔夫。約頓追趕上前,攔下牠,透過攻擊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不會讓牠那麼做。
男孩的挑釁奏效,敵人轉向他,同時令他頭皮發麻。約頓吞吞口水,傻住。他怎麼會以為自己有辦法單獨對付這種東西?這種……
一條觸手打來。直覺促使約頓避開,踩上殼板一連退了好幾公尺。他回想基諾,他是最接近他導師的人,就連他都無法單獨擊殺一頭星獸。問題是……他能怎麼做?
也許我可以和牠周旋?男孩壓下內心湧現的恐慌。我不一定要殺死牠,我只要拖到……
忽然,敵人突兀的動作吸引了約頓的注意力。他看著那條不久前打向自己的觸手,牠沒收回它,而是用它在他本來站的位置前後摸索,像是要抓住某種空氣中的東西。
像是要抓住某種東西。約頓的內心一愣,總覺得這畫面似曾相似。牠仰起頭,注視怪物身上的一片片黑殼,看不見藏在牠殼下的臉。(如果牠真的有)
當然,牠們看上去都是一個樣子,問題是……星獸和人類、和大多數的生物一樣,都不是絕無僅有的存在。
牠們的數量龐大,而一旦出現群體,就會有群體當中的異類。好比一大群人裡頭總會有幾個特立獨行的「怪人」,至於星獸……
多數星獸偏向先用觸手拍、敲、或是搥打目標,而非抓握。牠們的思考邏輯比人類單純很多,往往先攻擊獵物,再啃噬屍體。
牠們鮮少直接吞噬活物。
約頓不安地踩上殼板,飛離地面。怪物再度探出觸手,第二次,牠試圖抓下半空中的他。不太對……男孩看著那條觸手,卻差點無法躲開從他視線死角而來的另一條,幸好那條觸手動得很慢。
他降低高度,兩條觸手彼此相碰,姿勢跟人類雙手交握的樣子如出一轍。他執意要抓住我,而不是把我弄死。約頓心想,卻想不透是為什麼。
他看著牠收回撲空的兩條手臂,剎那間,腦海閃過一個畫面。雷薩第一次帶他參加晨獵的那天,那隻中箭的公鹿在最後一刻被一頭藏身於林中的星獸強佔,他當時沒能看見牠的全貌,卻記得那怪物在抓起公鹿時,曾用觸手試探牠的氣息。牠在判斷,牠是否還活著。
萬一牠這麼做,是因為牠對活物特別感興趣?約頓自問,就像有些人喜歡生吃某些東西。萬一星獸也是?或許某些星獸更樂於把獵物活活吞下,然後享受他們在嘴裡掙扎的感覺?或許……
男孩瞬間瞪大兩眼,更多記憶灌入他的腦袋——不光是晨獵……還有喬茲、還有莎拉,以及他跟阿詹他們在沙漠……
是「牠」。約頓的內心一陣驚訝。一直都是!雖然他沒看見喬茲是怎麼喪命的,不過他很卻定,他敢打賭眼前的敵人就是曾跟自己交手過好幾次的怪物——牠一路從瓦格納山脈來到這裡,來到這裡?也許是某種巧合?也許……正是為了能將他生吞活剝的這一刻。
他還記得喬茲叫牠「死嘴」。
死嘴發出一串低咆,像是輪船的汽笛,接著四條觸手伸來,要讓約頓插翅難逃。男孩衝回高空,叫出兩把由殼片組成的黑刃,握在手上。這招他是跟查泰學的。
約頓飛竄,以閃電般的速度在敵人的觸手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切口。每當快被抓住,他便急轉、變換方向,鑽入觸手間的空隙。他的攻勢既頻繁又凌厲,卻無法對牠造成嚴重的傷害。畢竟,攻擊牠們的觸手不足以致命。
約頓倏地與怪物拉開距離,停在空中。如果……他看著牠開始暴跳如雷,頓時升起一個瘋狂的念頭。他站在浮空的殼板上,猶豫。
他大可繼續讓死嘴追著跑,拖延時間。只是,他發現自己並不想這麼做。有的時候,一個人得徹底斷開過去才能重獲新生,就像獵角幫、就像莎拉、就像哈伯特,而牠是他揮別過往的最後一道障礙。
約頓瞪著巨獸,緩緩降至地面。空曠的峽谷裡,一人一獸,相互對望。他(牠)不會讓牠(他)活著離開,他們彼此都清楚明瞭。這是屬於他們的瓜葛、他們的恩怨。而這筆帳,將會在今天結算清楚。
約頓向前,用他的雙腿「奔跑」,不再猶豫。他收起所有殼片,將它們聚集至背上。他早就已經死過一次,就在死嘴從他身邊奪走莎拉的時候,而他不害怕再次面對死亡。
男孩騰空躍起,迎接等帶自己的觸手。死嘴抓住他,露出擒獲獵物的喜悅。正如約頓預料,牠並沒有凹折他的身體,或將他扯爛,而是單純地「拾起」他。這是一場千鈞一髮的賭注,而他押對了。
牠得確保自己手裡的食物新鮮,卻正中他的下懷。
巨大的厚殼分開一個小縫,接著約頓被死嘴送入口中。濃烈的餿腐味立刻撲鼻而來,就連隔著面罩都讓人窒息。約頓強忍臭味,呼喚跟他一起被拖入嘴裡的殼片。他蜷縮身體,然後用它們把自己包起來,像是被包在一具黑色的蛹裡。他沒辦法一開始就這麼做,否則死嘴會找不到他,轉而攻擊諾曼。
屬於約頓的殼片覆蓋他,就像死嘴用獸殼護住自己一樣。怪物尖銳的利牙如絞肉機的刀片般刮向約頓,少年沒有抗拒,而是把身體縮得更緊,也把殼片包得更密實。
死嘴似乎沒發現這點,繼續用牙齒啃咬男孩用殼片造出來的外衣,以為自己正在大啖人類酥脆的骨頭。約頓不動,允許自己配合牠咀嚼的動作在漏斗般的口腔翻攪。顛簸加上惡臭,他差點整個人昏厥,所幸男孩挺了過去。他必須保有最後一絲清醒,否則殼片會從身上散掉。
一會兒後,硬物碰撞的感覺消失,約頓猜測自己應該已經脫離了怪物的嘴巴,深入至咽喉處。不……恐怕還更深。他變換呼吸,然後解除殼片的保護。巨獸的體內漆黑一片,甚至黑過外頭夜。他試著用雙手摸索,發現自己正在往下陷,或者……往下掉?
星獸不像人類,牠們沒有頸部,因此食道比人類短。約頓試著造出一小塊不太完整的殼板,把自己往反方向推擠。如果他正位於牠的食道,意味下方八成就是怪物的胃,而他絕對不能掉進去。
來自頭頂微弱的氣流證實了約頓的猜測,那是灌入死嘴口中的氣流——他沒有時間了,如果牠選在這時候張嘴換氣,他將會被牠吸入的部分氣流捲進胃中。
少年用雙手在濕滑黏稠的食道內壁摸索了一陣,最後果斷地把臉貼上去。
噗通……
他用耳朵貼著,跟著聲音挪動臉頰。
噗通——
不夠近。
噗通!
這裡!他停住,然後把頭移開,用手掌壓著自己方才聽見聲音的地方。食道的外面就是那傢伙的胸腔,他的目標是牠的肺,而他剛才已經找到了牠的心臟。
星獸肺臟,就在心臟的隔壁。
約頓動念,以平行的方式在食道內匯聚他的殼槍。暗無天日的世界裡,一抹更為深邃的黑色出現。
約頓轉動殼槍,瞄準死嘴心臟兩旁的位置,狠狠刺入。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刺對地方,不過他一動手,一波突來的震盪分秒不差地發生,連帶使他撞上另一側的食道壁。他抓住那半截尚未完全刺入的殼槍,穩住自己。
繼續刺。
他奮力推著槍尖,義無反顧,直到整把殼槍穿破食道,沒入怪物毫無防備的體內。另一陣搖晃緊接而至,隨後,整個空間往某一方傾斜,不再有動靜。
隔著怪物的身體,約頓聽見外頭傳來接二連三的巨響。他成功了!因為那顯然是獸殼從死嘴身上剝落,撞上地面的聲音。
少年沿著歪歪扭扭的食道癱軟地躺下。他累翻了,在那當下,他甚至想要就這麼被困著,讓自己逐漸缺氧、窒息。不……他閉眼,想起阿詹還有他父親、想起杜斯塔夫和基諾、想起小珊,想起他對莎拉的承諾。
活下去!
男孩張開眼,大口呼吸,彷彿正從僅剩的空氣裡汲取生命。他試著喚回自己的殼槍,可惜那些殼片沒有回來,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他不死心,叫來身邊剩餘的幾片殼,化作匕首,開始挖。
尖銳的黑殼劃開了死嘴的肌肉、脂肪和血管,一層又一層。星獸沒有骨骼,約頓的刀刃不會被阻擋,他又挖、又刨。來自身體的活動加速了氧氣的消耗,他的呼吸變得困難,胸腔也出現灼熱感。操殼囊開始失去作用,殼片分離、掉落。
他沒放棄。約頓扯掉面罩,握住僅剩的一片殼,把它的尖端朝前,用最原始、最純粹的方式挖著,像是拿著一塊貝殼的野人。少了操殼囊的加持,他得花更多的力氣。只是如果現在停下,他剛才的努力將會白費。
約頓繼續挖。
終於,就在他鑿了不知多久……瞬間,一絲沁涼的空氣從怪物破開的身體灌入體內。他振奮,硬是把雙手從裂口伸到外頭,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扯開破洞。
「約頓——」聲音從遠處傳來,呼喚他的聲音。
男孩狼狽不堪地爬出倒地的巨大屍骸,一身汙穢。他趴在地上,吃力地抬頭,看見諾曼按著自己受傷的肩膀出現在前方的黑暗中。
男人停住,眼角泛紅。「我以為你已經……」
約頓沒說話,而是仰望著他,有氣無力地苦笑了幾聲。
諾曼來到他面前,蹲下。他看著他,以及在他身後的怪物屍體,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是對的,你們操殼師都是一群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