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由銀色細線符文構成,像是覆於聖淵之上的一張細網,看似脆弱,卻盡責地守著,並未讓妖魔傾巢而出。然而聖淵力量受到劫雷引動,兇悍程度更甚稍早大典時的狀況,只要稍加靠近,就能感覺到神識被嚙咬的痛感。
薛千韶踏上陣法時,自然調度了靈力護身,然而他每走一步,身邊便漫開了一陣淺青色的煙,有如將冰凌置於沸鼎,逐漸消融霧散,未幾,那青煙變得更加燦亮,讓他彷彿身披青色焰火。
薛千韶看似不徐不疾,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是被壓制得絲毫快不了,每走一步,他都感覺到修為飛速消耗,成為青焰的柴禾,幾乎與燃燒壽元無異了。
思及此,他心中又詭異地鬆懈下來。他早知自己壽限將至,其他修士這般燃燒修為,確實會傷及壽元,但對他這種將死之人而言,卻是賺了。
這般醒目地橫越聖淵,還是引起了淵中魔物的注意,他們或好奇、或懼怕,紛紛聚到薛千韶腳下張望,在淵中堆成一座搖晃的小山,似乎只要上頭這個發光的餌食一有動搖,他們便會一擁而上,將他吞噬。
薛千韶知道聖淵的厲害,只敢用眼角餘光留意,一旦那些妖魔離自己過近,他便撥動琴弦將之擊退。後來他心念一動,開始奏曲,傷逝的曲子柔和哀婉,反而讓魔物沉靜下來。
他並非隨意擇曲,而是因為他想起了,在魂夢中身處聖淵時的情景。這般暴烈嚴酷的地方,何嘗不是最需要安撫?
滔天仇恨的背後,只會是更深的虛無。他在夢中滅殺明山派的舉動,就像在用仇恨之火自焚,焚盡了,忽覺自己輕盈得一無所有,悲意才冉冉升起。
隳星明明夠逃走,卻選擇在金碧河山引來天劫,並未做到先前向薛千韶保證的「全身而退」。如此偏激的抉擇,不正是以焚身之舉,來燃盡無可排遣的失望嗎?
薛千韶光想到這點,便覺肝腸寸斷,哪裡還會懼怕聖淵的道心考驗?
他的道心早就毀了。在孤鳴境中,他的道心因魂夢而動搖,隨後又發覺自己內傷無法癒合,讓他不由質疑起,修者感應天機、順應天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無論算與不算,他似乎都還是被巨大的塵網攏住,做一尾池中魚,一隻籠中鳥。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在身死道消之前,他也得讓隳星知道自己並未背棄他,方能不留下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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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淵卻不甘讓他輕易通過。薛千韶剛走過一半,原先平靜下來的諸多魔物,又忽然躁動起來,驚恐退避。
不過多時,他眼前化出一道人影。那人是少年身型,懸在他平視高度的空中,一腳似要盤膝,另一腳卻垂落下來,一隻手肘撐在盤起的腿上,歪著身子、托著臉俯視於他。
少年以神識傳音道:「你怎麼好像不懼怕我啊。」
薛千韶不答,專注地繼續向前。
那少年又鍥而不捨道:「我想起來了,我曾見過你三回,有一回,你還做過我的『孩子』。只不過,那是在你等人族稱為『夢』的時空裡。」
薛千韶終於瞥了他一眼,卻道:「別用我弟子的臉說話。」
他有林契的咒印輔助,可見這少年並非他的心魔,再加上少年方才說過的話,足以證實少年是聖淵化身。
然而聖淵不知是怎麼決定的,竟然化做小十的模樣,讓他感覺十分怪異。
少年道:「他嗎?我對他相當有興趣,才不要換。」他咧起一個得意而慵懶的笑,像是頑劣的孩童,卻又從容得令人毛骨悚然。他隨後又笑道:「剛才的琴聲真好聽,從沒有人為我奏樂過。不過,你似乎也不是為我而來的──你是來救他的。」
薛千韶並未答話,可他身周靈力卻波動了下,使得青焰暴漲,這讓少年更加得意。他又續道:「可惜,他是我的。先前他差一點就能夠完成了,但他竟然跑了出去,甚是不聽話。但如今他的神魂這般衰弱,我很快就能將他收回來了。」
少年所言,卻是多年前隳星破出聖淵的事。當時隳星並未吞盡魔物,反而還將蘇佐、蘇佑一起帶走,這或許便是少年所言的「未完成」。而他如今所說的「收回」……
薛千韶動搖了片刻,又很快穩住心緒,這回甚至並未讓靈力失控。
可這並未瞞過少年,他洋洋得意地笑道:「想要我不收走他,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拿什麼來換呢?」他頓了頓,蠱惑地勾起了唇,故作欣喜地提議道:「不如,你拿你自己來換罷?」
薛千韶卻心道:上鉤了。
少年感覺到他一閃而過的歡欣,皺眉道:「你有什麼可高興的?」
薛千韶道:「你吞噬魔修,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既然你吞噬的都是魔修,我對你而言,又有什麼用處?」
少年愣了一下,卻狡猾地笑道:「就像道修吸收靈力,我餓了便吃,這需要理由嗎?」
薛千韶淺淺一笑,道:「說謊。你只是不願消逝,才這麼做罷了。」
少年面上驟然變色,坐直了身驚愕道:「你為何會知道?」
薛千韶心道:害得我滿頭白髮的這個「天機」,總得有點用處罷?
他所窺探到的天機,便是無明聖淵的真實。無明聖淵被世人所懼,事實上,它也只不過是一個被遺棄的「仙器」。
某位飛升的仙人,為平衡人界靈氣與魔域魔氣,便將兩界多餘力量引至聖淵中;然而人修眾多,使得人界靈氣嚴重缺少,致使「魔界」逐漸縮減成「魔域」。
無明聖淵未能達成平衡作用,便遭到捨棄了。
聖淵為了讓自身存續,開始吞噬魔修,以期培養出破霄魔皇這等大魔,驅使他們掀起人界戰禍,只要人修因此減少,靈氣也就多出來了,聖淵便能同時收集靈氣與魔氣,繼續存在。
然而由於某些緣故,聖淵卻丟失了至關重要的部件,使它無法再將魔氣轉換為靈氣。這件事遠比無法培養出大魔,要嚴重得太多了。
從墜入聖淵的魂夢中醒來後,薛千韶曾以為自己有了心魔,但渡劫時的順利,又讓他排除了心魔的可能。那麼他當初在孤鳴境湖畔所見的幻影,又是由什麼化成的呢?
──其答案是,夢魂蝶的夢境,使他與聖淵產生了連結,聖淵因此留意到他、或者他能夠取得的某樣東西,開始試圖動搖他的心智,就像糾纏小十那樣。
如今自己能「聽懂」聖淵化身所言,也再次佐證了這一點。
薛千韶施施然道:「我曉得你需要我身上的物品,若是隳星再次被你帶走,我便毀掉它,讓你永遠無法復原。」
少年瞪大眼,面露陰鷙之色怒道:「怎麼可能?你一定是在詐我!」
淵中魔氣瘋狂翻湧,卻仍被陣法壓制,激不起多少風浪。
薛千韶忍下靈力劇損的刺痛,假作從容地勾唇道:「我為何要騙你?你在找的,不就是這個嗎?」
一面說著,他一面拎起身側的配飾,正是碧霄仙子交給他的那塊白玉玦。
少年起身逼近他,兇惡地道:「還給我!」
淵中魔氣又一次襲來,薛千韶身周青焰翻騰,卻仍笑著道:「只要他能平安脫身,我便不會毀掉它。」
少年卻重複道:「還給我!」
薛千韶自然不理,少年氣極了想要搶奪,但他不過是個虛影,本體仍被封於陣法之下,絲毫觸碰不到玉玦。
薛千韶又道:「或者你現在就收斂力量,待我確認他平安無事後,我就讓他將玉玦交還給你。」
少年卻並不講理,怒道:「騙子!你以為我會上當嗎?我還以為你是好人!你跟破霄那個吃裡扒外的小賊一樣壞!還想讓我幫忙?作夢!」
薛千韶心道:我何德何能,竟能與破霄魔皇齊名?不過這下也總算知道,當初究竟是誰將玉玦盜走的了。
少年為了發洩,讓淵中魔氣翻江倒海,激盪不已。薛千韶忽然感到一陣劇痛襲來,眼前發花,才剛穩住身子,便聽那少年笑了幾聲,道:「你就要跌落至金丹境了,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我等著你自己摔下來!」
隨後,少年的身影便消散了。薛千韶定了定神,繼續消耗修為向前走,就在嬰身開始崩解之時,他一腳踏上了石磚,成功橫越聖淵。
他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渾身經脈都因靈力匱乏而刺痛。
此時卻傳來了鐵鍊晃動的輕響,薛千韶心下一凜,雖有心防備,但他還是瞬間眼前一黑,神識彷彿突然被拽入水中,滅頂的恐懼使他掙扎起來,然而包覆著他的「水」,卻如深淵之底的泥淖,將他死死壓制,動彈不得。
越是掙扎,便越發感到窒息,彷彿胸中的氣被一點一點擠壓出來,絕望的昏沉感漸重。
可就在他幾乎昏死過去之時,卻又忽然感覺輕鬆起來,另外那道神識如被春風吹動的薄綢,輕柔地將他寸寸撫過。
他正因這片刻溫柔,稍微恢復了些許神智。然而他一鬆懈,才舒展開的部份卻莫名遭受攻擊,如同被尖銳刀鋒穿透,刀鋒又若無其事地拔出。
如此循環往復,他開始感覺到,自己只是個被玩弄於股掌的獵物。
他奄奄一息,卻「聽」見另外那神識喃喃道:「為何又一次背棄我?為什麼?」
他剛被這句話觸動,一股酸澀和委屈湧上心頭,卻又一次被狠狠刺穿,只能不斷想著:我沒有,真的沒有。
那道神識在傷處來回逡巡,彷彿取暖般依偎著那疼痛之處,又喃喃道:「沒有……?真的沒有嗎?那我為何會感到……」他的情緒從淡薄的驚喜,又逐漸轉為遲疑,接著忽然又發狂般猛然刺下,陰冷地續道:「──這樣疼。」
這回的劇痛幾乎像要撕碎他,薛千韶只迷迷糊糊記得,自己絕不可傷害對方。可他感覺自己彷彿正在碎散,內部凝聚的溫暖一點一滴流逝,而另外那道神識卻渴望這股溫度,越發不願意放開他,直要將他揉入骨血。
他沒有掙扎,也已經無力掙扎,被迫與對方越貼越緊,良久,他才感覺一股悲傷絕望如潰堤洪水,朝他傾倒而來。
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只要對方能停止悲傷,他就算在此粉身碎骨,也無妨了。
這微弱而真摯的一念,卻如隱於陰雲後的星光,即便無法立刻被瞧見,卻始終懸在那,熠熠生輝。
另外那道神識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驟然從冰冷堅硬的模樣潰散,懂得懼怕了。
就像是一名無知小童,將心愛的雀鳥捂在手心,愛極了那暖融融的觸感,不肯鬆手,良久之後,終於發覺雀鳥逐漸冰冷,因而心生恐懼,終於緩緩放開手。
薛千韶猛然睜開雙眼,意識仍然昏鈍,耳中卻傳來了天雷打落的巨響,以及本不該聽到的,某種柔軟事物墜地之聲。
他順著那道聲音轉過頭,只見一條小蛇癱軟在地,身周護體紫光逐漸黯淡。
另一部份的紫光,卻縈繞在攬住他的人身邊。他逐漸意會過來,自己能再次清醒並非僥倖,而是蘇佑獻祭了自身力量,捨命換來的結果。
這名被隳星帶出聖淵的蛇身妖魔,終究還是在緊要關頭,捨出命去報答恩情。
薛千韶的感知逐漸甦醒,這才感覺到自己半坐臥在地,攬著他的隳星似乎深怕傷及他,動作十分輕柔,饒是如此,他仍能清晰地感覺到,隳星正在發顫。
薛千韶很快知道這是何故了。他的元嬰已然消散,徹底跌落回金丹境,即便如此,他的修為還是持續流失,連金丹都出現了裂痕。
他曉得,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薛千韶試著挪動身子,卻發現自己渾身虛軟,只得開口道:「我已經替你殺了莫違……你自由了。」
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極低、極輕,像是塵埃飄落。但這些話太過重要了,他不得不努力說下去:「還有,我沒告訴楚銘遠……」
隳星終於開口道:「……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否則你也不會來,更不會被我傷成這樣。」
薛千韶本該覺得委屈,但他此刻卻想笑,勉強牽了牽嘴角道:「你真的是個渾蛋。」
雖是這般說,他的語氣卻很輕鬆,反而讓隳星聽得心中一緊,顫聲道:「是,我就是渾蛋,我蠻不講理。只要你一死,我便要領祁夜兵將血洗九霄門。所以你不能走……我不曉得你一走,我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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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本週末應該能更到結局了,但我還沒想好番外要寫啥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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