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弈雪正在埋頭作畫,分心不能,隨口答道:「畫出來的怎麼能一樣,每張畫不只經過我的手,還經過我的心,注入了我的思想和靈魂。」
唐弈雪筆下一頓,抬眼看著瀟凡銳,抿了抿唇道:「你不喜歡我送你的畫嗎?」
瀟凡銳也不知道唐弈雪為什麼突然要送他這麼多幅畫,茫然道:「當然喜歡,但如果要送給我的話,不是應該畫你自己嗎?」
唐弈雪聞言一愣,喃喃道:「......你想我畫我自己?」
瀟凡銳怕讓唐弈雪不開心,連忙道:「如果你不想畫那不畫也行,只不過相比起自己,我當然更想看你啦。」
唐弈雪癱坐在椅上,悵然若失,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他只是一味的想為瀟凡銳做些東西,卻沒想過對方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人啊,經常以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到最後卻只感動了自己,感動不了他人。
瀟凡銳看他一副失意的模樣,擔心的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道:「你沒事吧?不想畫的話不畫也行了,你每天這麼畫太累了,你應該多休息一點。」
唐弈雪眨了眨眼,怔怔的道:「......不......我畫......」
瀟凡銳看了看牆上的鐘,溫聲哄道:「要不明天再畫吧,現在的時候也不早了,早點休息。」
唐弈雪心臟一緊,堅決的搖頭道:「不,我現在就要畫。」
唐弈雪明天下午就要去醫院了,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怕再不開始就來不及了。
瀟凡銳怎麼會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縱容的嘆了口氣道:「那好吧,但是別搞太晚了。」
唐弈雪胡亂的點了點頭,拿出了一張新的畫紙,卻遲遲下不了筆。
讓他畫瀟凡銳,他可是閉著眼也能畫,但讓他畫他自己,他反倒不知從何入手。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好笑,對愛人的每一根睫毛也瞭如指掌,對自己卻一知半,窮盡一生,根本就沒真正了解自己。
瀟凡銳在旁邊候著唐弈雪,看他遲遲沒有動作,還一臉糾結的樣子,溫聲的提議道:「畫不出來嗎?要我幫你拍一張照讓你對着畫嗎?」
唐弈雪想了想,回道:「你能幫我拿一面小鏡子嗎?」
瀟凡銳覺得照片要比鏡子要好啊,畢竟照片是定格在一刻的,鏡子裡的人卻是活生生會動的,靜態的東西不是比動態的東西要好畫嗎?
但他覺得唐弈雪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還是聽話的給他從廁所裡拿出了一面小鏡子,放在桌上,調好了角度,正對著唐弈雪,問:「這樣可以嗎?」
唐弈雪稍稍一頓,看進鏡子裡,猝不及防被裡面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一驚,久久回不過神來。
唐弈雪當然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但記憶中的自己和現在看到的自己又有著明顯的差別。
五官當然依舊,但眼尾和嘴角有了淡淡的細紋,眉間起了兩道淺淺的皺褶,圓潤的眼眸不如往日有神,原本微微上揚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臉色蒼白,眼圈深重,整個人好像被一團黑霧籠罩著一般,散發著無力的滄桑和疲憊,黯然無光,身心俱疲。
唐弈雪呼吸一窒,冰冷的寒意從他心底冒出,瞬間散至四肢百骸。
不,這不是他,他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他印象中的自己還是二十多歲的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的他雙眼明亮,嘴含笑意,臉色紅潤,舉手投足也散發著自信和優雅,那個耀眼奪目的唐弈雪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唐弈雪不能接受鏡子裡的自己,目光卻好像黏在了鏡子上一般怎麼也移不開。
他細細端詳著歲月和病痛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歲月催人老,疾病催人命,這兩樣疊加起來的效果可想言之。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不再年輕,不再朝氣,不再是當初的少年。
一副好皮相被命運摧殘得黯然失色,神采不再飛揚,只餘深深疲憊。
唐弈雪已經忘了上次這麼認真的看自己是什麼時候。
他不愛照鏡,不愛照相,只會在如廁後或者出門時飛快的在鏡子裡掃一眼,眼睛是看到了,心卻沒看到,他竟然沒發現自己在瑣碎的日常和無盡的忙碌中已經被磨掉了光彩。
瀟凡銳看唐弈雪怔怔的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擔心的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唐弈雪被瀟凡銳的聲音喚回神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愣愣道:「我......一直是這個樣子?」
瀟凡銳被他這沒頭沒腦的問題給搞懵了,不是這個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
他伸手撫了撫唐弈雪的額頭,滿眼擔憂的道:「你怎麼了?別嚇我啊。」
瀟凡銳這個回應已經給了唐弈雪他需要的答案。
唐弈雪再次看回鏡子裡的自己,現在的自己跟瀟凡銳剛認識自己時的模樣差得太遠了,雖然唐弈雪已經知道了答案,但剛剛這個認知給他的打擊太大了,還是忍不住追問一句:「你......我這個樣子,你還愛我?」
瀟凡銳不知道唐弈雪這條問題後竟然藏著這一層意義,他還以為唐弈雪是覺得自己生病之後不好看了,怕自己對他的感情會因而變淡,連忙攥緊了唐弈雪的一隻手,真摯的道:「唐哥,無論你什麼樣子我也愛,就算你沒頭髮也最好看。」
聽到瀟凡銳親口確認,唐弈雪舒出了一口氣,頓時覺得鏡子裡的自己也沒那麼礙眼了,剛才慌張的心瞬間踏實不少。
他知道至少有一個人,無論自己被疾病摧殘得不成樣子,無論自己已不如初見時般耀眼,也會無條件的接納和愛護自己,這讓他也更能包容自己的不完美。
唐弈雪重新拿起了畫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沉吟了片刻,遲疑的落下了第一筆。
這可能是唐弈雪畫過最艱難的一幅畫,沒有困難的技巧或者複雜的構圖,但他必須坦誠面對最真實的自己,重新認識不一樣的自己,學會接納不完美的自己。
他不只是單純在畫畫,他是在和此刻的自己和好,將自己真實的狀態毫無保留的畫下來。
唐弈雪在畫別人的時候總是將他們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放大優點,隱藏缺點,因為他們在唐弈雪心中就是這般的美好,能讓他忽略那些不那麼完美的地方。
但當他畫自己的時候,他所做的卻是正正相反,一雙像鷹般的利眼專找自己的缺陷,至於那些好的地方,他則選擇性的略過,畫出來的自己只會更醜陋。
所以他無論怎麼畫也不滿意,畫了好幾張也不合意,被他揉成一團直接扔進垃圾桶了。
瀟凡銳看見唐弈雪一下子扔了好幾張畫,表情越來越焦躁,下筆越來越凌亂,關心的湊過去看唐弈雪現在正在畫的那幅畫。
他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指著畫裡的唐弈雪道:「你的眼角沒有那麼墜......嘴唇也沒這麼薄.......你怎麼把自己畫成這樣了?」
唐弈雪猛地抬頭看了看瀟凡銳,又低頭看了看畫,將信將疑的聽從他的建議修改了那兩處地方,畫裡的自己瞬間順眼了不少。
唐弈雪又抬頭和鏡子裏的自己對比,驚訝的發現就連鏡子裡的自己也順眼了不少,唐弈雪不知這是什麼神奇的原理,雙眼發光的盯著他:「你繼續說,還有哪裡需要改的?」
瀟凡銳看唐弈雪滿臉驚喜的瞅著自己,不禁失笑,輕輕敲了他的頭一下:「現在是睡覺的時間了,明天再繼續畫吧。」
唐弈雪看了看牆上的鐘,這才發現原來已經這麼晚了。
剛才神經繃著不發覺,現在放鬆下來才覺得眼睛酸得很,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只好收拾了一下桌面,跟著瀟凡銳睡覺去了。
這晚熬到這麼晚才睡,唐弈雪第二天就起不來了,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迷迷糊糊的起來,連早餐也省了,用完午餐之後收拾好東西就得動身去醫院了。
至於那幅自畫像,唐弈雪在走之前終究來不及完成,只畫出了大致的輪廓,還沒細修和上色。
唐弈雪在走之前一臉失落的盯著那幅畫,心裡湧起一股濃重的惆悵,伴隨著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瀟凡銳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安撫的道:「沒關係,等到這個星期的化療完了,你就可以回來把它給畫完了。」
唐弈雪別無他法,也只能點頭應下了,最後看了那幅畫一眼然後就跟著瀟凡銳出門。
然而唐弈雪的預感是對的,他永遠也無法完成那幅畫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唐弈雪按照原計劃接受第二次化療。
正如他所料,化療惡名昭彰的副作用漸漸顯現,唐弈雪的頭髮開始大把大把的掉落,嘔心頭暈肚痛,口腔黏膜破損,貧血疲倦無力,就連下床這簡單的動作也要了他半條命。
他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臉白如紙,氣若游絲。
瀟凡銳看著唐弈雪越來越虛弱,心底的焦灼越燒越旺,每天候在唐弈雪床邊替他擦身善後,唐弈雪清醒的時候就和他說說話,唐弈雪昏睡的時候就看著他的臉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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