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一開口,房屋正門與院門應聲而開,守在門邊的符咒立即失效,於空中化為灰燼。封璐多看了符咒傀儡一眼,眼底閃過一絲歉疚,隨後將它珍惜地藏入袖中,邁步走出院子。
前來叫門的小童卻有些古怪,他雙目與髮色皆是赤銅色,神色出奇平靜,莫名有幾分老氣橫秋之態。
且自從封璐跟著他出了院門後,周遭景物便在霎那間大改,平直的磚石路如靈蛇般一扭一甩,便蜿蜒進一片幽篁中,那小童卻表現得稀鬆平常,一直靜靜在前頭領路,並未作出解釋。
封璐心下一沉。眼前的這番變化,只可能是由於高深的空間法術,又或者是極為逼真的幻術,若兩者皆非……事態就比他想像中更棘手了。
在他思索之時,忽有一道黑影竄至他腳邊,竟是不知何時跟上來的五毒犰。牠一面邁出短腿快步向前,一面死死瞪著前方的小童,口中發出警戒的嘶嘶聲。
封璐見狀有些詫異,前方的小童也若有所感,轉頭瞥了五毒犰一眼,接著他偏了偏頭,似是有些疑惑,卻也並未多問。
未幾,封璐抵達了一幢小院,小童的身影隨即化光消失。與此同時,碧海書院院長律見微敞開院門,對著封璐躬身一禮道:「晚輩律見微,在此拜會太鯤山祖師封璐仙君。前輩願意撥冗赴約,實令晚輩深感榮幸──裡面請。」
封璐聽見他對自己的稱呼,不由心頭一驚,卻自知記憶不全,唯恐多說多錯,只得泰然受了他這一禮,一語不發地進入屋內。
甫一抵達廳堂,封璐便留意到了一面純白屏風,上頭半分顏色都不曾沾染,彷彿來不及畫上圖樣似的,十分突兀。而在屏風之後,隱隱可見一幅人像懸於牆面,下設一張香案,香爐中插了三炷即將燃盡的香。
律見微請他到茶几處落座,又親自斟了一杯熱茶,方解釋道:「鬥丹大會正如火如荼進行,這面屏風設立於此,便是為了映出丹鼎內比試場的情形,讓晚輩即便不在主殿守著,也能確保賽事順利,請前輩莫怪。」他一面說著,一面朝屏風擺手,上頭果然浮現四幀畫面,其中有丹術的試鋪、陣修對陣的擂臺,以及符師、器師的比試場。
十分奇異的是,無論在哪一處比試場,裁判卻都是同一名赤銅髮的男子,那人神色漠然,不似活人,卻與方才領路的小童十分相似。
封璐當即猜測,該男子大約就是「日月乾坤鼎」的器靈。天地有靈,草木可成妖,而修士所用的法器、靈劍等,若足夠古老或是得了機緣,也可生出靈識,所謂器靈便是如此形成。也正因有它鎮場,律見微才得以一心二用,在此時將封璐邀來敘話。
其實仔細想來,甚霄塵等人的失蹤,與律見微也並無切實的關聯,只不過他邀請封璐的時機過於湊巧,令封璐不得不生疑。而方才日月乾坤鼎展現的力量,又使封璐對幾人的下落有了猜測,所以他暫且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先耐著性子觀察,等著見招拆招。
然而律見微卻半點也不著急,反倒再次勸他用茶:「不知前輩可有品茶的習慣?晚輩愚魯,備下了丹門培育的『倦芳茗』,想請前輩品一品,若是前輩不喜,晚輩再讓人換一種茶來。」
封璐只得啜了一口,一面暗暗想道,自己實在不擅長與人周旋,不如還是直言詢問他霄塵的下落罷?
恰在此時,五毒犰忽然躍上桌面,對律見微發出嘶叫,似是在恫嚇對方。
律見微的淺笑扭曲了下,問道:「請問這是……?」
封璐不得不解釋道:「這是愛徒霄塵的小寵,小名喚作球球。」
律見微聞言似乎有些詫異,便傾身打量五毒犰,道:「是他養的?他可不像是會耐心飼養靈獸之人。」
許是因為律見微離得太近,五毒犰忽然叫了一聲,衝上前咬住律見微的尾指,接著牠也不鬆口,就一直在那掛著,像是剛被魚竿釣起的一尾魚,一面還不停發出抱怨的聲音。
「……」
二人皆未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不由沉默了一會,封璐伸手撫向五毒犰,道:「球球,不得如此無禮,快鬆開罷。」
五毒犰聞言很快鬆了口,封璐趕緊將牠捧回自己身邊,略顯尷尬地道:「抱歉了,牠先前從未如此,我也未曾料到。」
律見微勉強一笑道:「前輩莫要如此,這些畜生向來野性難馴,又豈是前輩能夠防範的?定是晚輩過於唐突,驚著了牠,才令牠做出此舉。」
說完這話,律見微才望向自己被啃了一口的手指,此時他膚上已浮現絳紫斑痕,顯然是中毒了,令他嘴角再次抽了抽。
他取出一條束帶,在指根處飛速繞了幾圈、打好結,又取了一枚丹藥服下,方續道:「都說靈寵似主,如今看來此話當真不錯,幸好晚輩向來備著新製的解毒丹,倒也不怕牠。」
將傷口處理完畢後,律見微重新抬起頭,問道:「說起來,甚仙君為何未在前輩身側隨侍?他昨日還說侍奉師長是頭等大事,今日怎得不見人影了?」
律見微道出這話時神態自然,不似作偽,讓封璐心裡疑竇叢生。難道甚霄塵與太鯤山眾弟子失蹤之事,當真與他無關?
無論如何,封璐已不願再拖下去,便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今日邀我前來,究竟是為何故?」
他這般單刀直入地一問,惹得律見微愣了下才放開茶杯,坐直了身子,緩緩道:「晚輩聽聞,您原是隱於江湖的一名散修,可在您收徒後短短三百餘年間,世上便出了最年輕的化神修者‧寒霽月真君,在此之後,甚仙君、樊仙君、不離仙君與薛仙君,也接二連三在這百年內結成元嬰,前輩授徒有方,門下盡是驚才絕豔之輩,實在令人嘆服。」
封璐面上不動如山,心中卻已翻江倒海,暗道:他的大徒兒霽月,這會竟然都已經是化神修者了?!什麼時候的事?後面那一大串仙君又是何人?難道也都是他收的弟子嗎?
律見微觀他神色有變,便又道:「晚輩平生志向,便是想將渺隱峰丹術發揚光大,所以晚輩方才道出這番話,並非是刻意奉承,而是發自內心對前輩心生景仰。然而晚輩卻在此事上遭遇瓶頸,為了有所突破,晚輩正在探查修真界的一些舊聞,今日冒昧請您前來寒舍,正是為了向前輩討教。」
封璐越發摸不透他的用意,但無論律見微想問什麼,左右他現在有許多事都記不清,便道:「我若答得上來,自然願意為你解答,可我不明白,你為何認為能夠從我這問出那些『舊事』?」
律見微聞言精神一振,道:「前輩行事光明磊落,果是高人風範。既然如此,晚輩便也坦誠相告了──晚輩所師承的渺隱峰一脈,有一尊丹鼎代代相傳,正是碧海書院如今的鎮院法器『日月乾坤鼎』。然,日月乾坤鼎已許久不曾自願認主,使得渺隱峰傳承不再完整,晚輩便尋找起了能讓其認可之人,冀望能藉此參破關鍵,重新完善傳承。」
律見微頓了頓,復又道:「然而晚輩在多番嘗試後,發覺唯有前輩座下的徒子徒孫,能夠令日月乾坤鼎有所共鳴。故而晚輩認定,渺隱峰心法與太鯤山心法之間,必有某些隱微的聯繫,而這一聯繫,或許正是補全渺隱峰傳承的關鍵。」
說罷,律見微取出一卷玉簡,垂首雙手奉上,肅然道:「晚輩深知,刺探他派功法乃是大忌,為表赤誠,晚輩願奉上渺隱峰心法供前輩閱覽,前輩若看出了什麼,不吝指點一二,晚輩必不忘前輩恩德!」
律見微的言行太過奇異,封璐一時愣了愣,方道:「事關重大,請你先把心法收回,稍後再議。」他沉思了片刻,才疑惑地道:「我卻有一事不解。日月乾坤鼎不過只是一件法器,它認主與否,對渺隱峰而言當真如此重要嗎?」
律見微默了一瞬,方道:「前輩有所不知。近代渺隱峰傳人,皆須透過陣法輔助,才能強行讓日月乾坤鼎認主,傳人之中修為越精深者,越能夠與日月乾坤鼎契合,可見心法與日月乾坤鼎亦是相輔相成。」
封璐卻依然不解,畢竟對劍修而言,向來都是由人去挑選合適的劍,斷沒有為了寶劍而改換劍法的事,便蹙眉道:「我還是不明白。」
律見微這才道:「除了心法之外,渺隱峰的傳承中尚有一味丹藥方子殘缺不全,晚輩已嘗試過無數種辦法,卻仍無法成功煉製,如今還未嘗試過的辦法,唯有使用日月乾坤鼎來煉丹了。也正因如此,晚輩才更需完善心法,以期與日月乾坤鼎更加契合。」
封璐聽罷,想起了柳閣主說過他用小妖試藥之事,心下一動,似乎能勾勒出真相的輪廓了。
封璐頓時若有所思起來,律見微卻倏然抬眸望向他,近乎熱切地道:「不瞞您說,渺隱峰失傳的此丹藥效用驚人,如若得以煉製出此丹,修真界斷不會再是如今的模樣!倘若真有這一日,晚輩便也算是不虛此生了。」
封璐察覺了他眸中的狂色,隱隱感到不妥,卻仍問道:「你所說的丹藥,究竟是作何用途?」
律見微神色一斂,目光如炬地問道:「敢問前輩,可曾聽聞過『還陽丹』?」
在律見微說到「還陽丹」三字時,封璐彷彿短暫地耳聾了,肅穆的鐘磬之聲在他耳畔響起,讓他只能讀出律見微的口型。
昔年太坤山傾覆後,封璐曾有段時間不眠不休,仔細閱覽師門為他留下的無數典籍,妄圖在其中找到一點指引,雖然他並未如願以償,卻因此將太坤山二十一峰的所有典籍內容,都給死記硬背了下來。
而在丹鼎峰的典籍之中,有兩種丹方被刻意刪去,只留下篇名〈還陽丹〉、〈碎玉丹〉並詩詞一首,用以警示後人:
還陽自難留,碎玉豈能久。
應笑癡愚人,何故自尋憂?
還陽丹能令死者復生,碎玉丹則能讓凡胎入道,二者皆已失傳,封璐從未想過會再聽見這個詞。
此時此刻,封璐才突然驚覺,此事並非全無可能,只是他未曾料到罷了。細細想來,昔年誣陷他偷盜典籍、致使他與玄業割席之人,不就正是丹門的一位長老?而既然那位長老動了此等邪念,難道會輕易善罷甘休?
思及此,封璐的雙瞳驟然一縮,被強行壓抑的記憶,頓時如狂風般朝他奔襲而來,伴隨著劇烈的頭疼,於是他垂下眼調整起自己的氣息,並未答話。
律見微卻仍陶醉地續道:「據聞還陽丹不僅能活死人、肉白骨,還能聚回飛散的三魂七魄,使瀕死的修者得以續命。若果真如此,無數大能渡天劫之時,便無須再懼怕魂飛魄散,一旦此丹現世,足以讓修真界天翻地覆!」
聽到這裡,封璐眼底浮現了淡淡的殺機,卻被眼睫陰影遮蓋住了。他接著平靜地問道:「依你所言,還陽丹煉製之法,早在渺隱峰流傳許久了?」
律見微此時心潮澎拜,並未察覺他話中的冷意,只答道:「正是如此。在渺隱峰初代祖師的手記當中,便已記載了還陽丹製法,只是那製法並不完善,致使晚輩未能煉成,著實扼腕。」
封璐聽罷,忽然低聲道:「我明白了。」
無論是日月乾坤鼎看中他徒子徒孫的原因;還陽丹製法流落他派的途徑;甚至是律見微廣收院生、利用小妖試藥的種種……他都已了然於心。
他倏然抬起眼,與律見微四目相對,鄭重地道:「我確實知曉還陽丹之事,只是事關師門傳承,我不能輕易透露,得向你問詳細一些方能安心,望你能據實相告──在你所說的手記當中,是否也記錄了玄業真人的傳聞?」
律見微聞言瞪大了雙眼,他又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按捺住激動之情,挺直了身子答道:「確實如此!初代祖師的手記當中,記載了一樁關於還陽丹的軼聞。據說還陽丹的丹方正本,曾落在一名化神修者手中,只是那名修者後來似乎入了魔,九霄門祖師玄業真人便率眾至天機山圍剿,此後丹方便下落不明,世間再無還陽丹。」
律見微道出這話時振奮無比,相形之下,封璐卻平靜得像是一座冰湖,沉吟片刻方道:「果然如此。那麼,我還有一問。」
律見微不由傾身向前,將手指按在茶几邊緣,難掩熱切地道:「前輩請問!」
封璐直望著他,忽地微微一笑,抬起右手,並指在空中緩緩畫了道弧線,最後點在律見微眉心,道:「把太鯤山的孩子們還來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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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基本就是某院長作死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