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域 - （二十七）白

　　在那陣突如其來的劇痛過後，我的腦中有什麼被喚起了。

　　我的過去。

　　我不願面對的過去。

　　我的爸媽是很要求成績的人。他們嘴上說要讓我適性發展，但轉個頭又說我沒有努力，說我沒有全力以赴。到頭來，他們骨子裡還是只在乎我的成績。

　　因此，我讀的國中也是他們替我選擇，認為最能幫助我「探索生涯」的一所升學學校，甚至這樣還不夠，還替我請了一位家教。而那位家教，正好是班上新進的實習男老師，非常年輕，偷偷出來接案子。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會對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畢竟，他也是真的認真，事前會花很多時間備課、自製教材，除了班上的事務外，還會特別關心我的學習進度。也多虧有他，我在課業上總算是步入了軌道。

　　我只是沒料到他會做出這種舉動。

　　一次，我從學校打完籃球回到家，滿身大汗，而家教老師已經在家門口等著了。讓他進門的同時，我也順便去沖了個澡，並換了衣服。沖完澡後，家教老師順手遞給我了一瓶飲料，而我正好全身躁熱，便不疑有他的喝了下去。

　　我並沒有多想，僅是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覺得今天的講課內容怎麼這麼難懂，接著就昏睡了過去。

　　是的，那位老師在飲料裡下了藥。

　　即使我能感覺到他違反了我的意願，脫著我的衣服，即使我能感覺到他到處亂摸的鹹豬手，即使我的身體被他侵入，我也絲毫沒有反抗的力氣與心思。

　　那就像是一場單純的惡夢——我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我原本以為，他事後會來道歉、給個解釋，或至少辭去家教的工作。怎知他隔天依然掛著微笑上班，笑著按響了我家的電鈴。他在爸媽眼中依然是那個年輕有熱忱的實習老師，但只要他們一不在家，他便變了個臉色，拿出那時拍下的裸照，要脅著我，逼我臣服在他的淫威下。若我哭了出來，臉上立刻就會多出一個紅通通火辣辣的手印，久而久之，我也就麻木了。

　　但最讓我不能接受的，還是他那事不關己的神情。

　　每當我被迫和他做時，我撇到一邊的頭總被他轉回來，不得不正視著他的臉，彷彿在強迫我把日常的他和床上的他聯繫在一起。這樣似乎會讓他更興奮——是要享受負有教育責任的老師姦淫學生的背德感？亦或者，他想讓我連上課時不自覺的想起他的身體？

　　痛覺與性快感。每當我們完事，他都穿好衣服了，我經常還是赤裸裸的坐在床緣，呆滯的看著自己又一次被玷污的身體。我恨他野獸般的行徑，卻也恨自己的性本能居然為之起舞。只有疼痛——只有疼痛！那血淋淋的疼痛，才能提醒著我並非自願。

　　又一次，他穿好衣服離去，徒留我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我準備坐起，卻感覺一陣微微的痛感。我向後頭一摸，手上赫然是一絲鮮血。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於是，我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的父母。我本以為，他們會抱緊我，告訴我已經沒事了，接著怒氣沖沖的打電話或直接殺到學校門口去對質，結果母親只是斜睨著眼說了一句：「上周的數學考卷訂正了沒？」

　　我說還沒。我不懂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這個老師一直對你很照顧，你看，人家已經是實習老師了，還特別當你的家教，被人知道私下接案搞不好還會被罰。你現在可以對我扯各種天花亂墜的理由，也可以乖乖回去讀書，你自己選。」母親說道。

　　我見媽媽不相信，求救似的看向爸爸。但他只是低頭看著手機，道：「范紅，聽你媽媽的話，不要辜負人家的好心。」

　　我愣住了。

　　我終於明白為何他會如此肆無忌憚——因為他和爸爸媽媽一樣，都是大人。

　　小孩的意見不值一提，大人的意見才是真理。你有不同意的權利，但你若辯解就是頂撞，你若反駁就是態度不佳。

　　我們依循著既定的道路前進。

　　因此，最後一絲抵抗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我像條死魚一般，不論他怎麼糟蹋我，我都毫無反應。起初，他還因為破壞他的興致而罵我，時間一長，他便乾脆把此視作我服從的象徵，得意洋洋的，只差沒有到處炫耀。

　　三年過去，直到畢業前夕，他卸下家教身分的那天，他都還在玩弄我。因為是最後一次，他便變本加厲的恣意蹂躪，甚至將能讓他定罪的DNA證據灌入了我的體內。

　　但我……實在沒有力氣再去反抗了。

　　我沒有去門口送行。我把自己用棉被緊緊包住，在一片窒息的黑暗中，我哭了。

　　第一個能帶給我溫暖擁抱的，竟是這條被子。

　　值得慶幸的是，在那之後，我便不曾再見過他。他只是偶爾會傳我的裸照過來，確保我不會「出賣」他。

　　然而，上了高中後的某一天，我看見一則新聞，一個國三的男童揭發他的補習班老師，表示他長久以來一直在性侵自己。我看了一眼嫌疑人的照片，赫然便是他，那個國中三年帶給我巨大陰影的家教老師。

　　我看著新聞上的描述，把自己關在了房間內許久，最後鼓起勇氣和母親說了。

　　「你是不是在人家面前脫衣服？」

　　「為什麼不早點跟我們講？」

　　「那個時候就應該要講了啊，不講我們要怎麼幫你？」

　　我被訓斥得彷彿我才是加害者。

　　雖然最後他們還是替我對那個老師提告了，但不斷的跑流程、一遍又一遍的講述當時的經歷，被迫回憶那些細節，以及同樣的問題：

　　「你當下怎麼不說？」

　　這一切都讓我筋疲力盡。

　　我試過自我了結。但美工刀抵在手腕上，抵在脖子邊，就是劃不下手，繩圈都套在了脖子上，也遲遲不敢踢掉腳下的椅子。

　　一切都成了我自己的錯。

　　高中慢慢的交到了許多朋友，自殺的想法也慢慢的淡去。我很努力的參加各種活動，努力讓自己變得忙碌，各種舉動，無非就是為了忘卻那些過去。

　　便是在這時，我遇見了陸正。

　　他是我在社團內認識的學弟，小組討論時，所有人都沉浸在手機裡，沒有人願意負責主持，他便主動跳了出來，擔下了組長的責任。

　　有些人私下抱怨他當上組長後，對他們指手畫腳，根本是想攬權在手，只有我知道這是他試圖交朋友的方式。

　　我心軟了，主動上前攀談，並認了他當我的直屬學弟。他很熱情，也很樂觀，遇到某些事情會變得很膽小，卻也不諱於承認自己的缺點。當我在球場打完球時，他會遞毛巾給我；我買飲料送他時，他的臉會害羞的發紅；他玩遊戲贏了會興奮的大叫，輸了會嘟起嘴。有時，我會覺得他黏人到令人厭煩，但他很會察言觀色，當他露出笑容，我又生不了他的氣了。

　　我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他自以為隱藏的很好，實際上他的笨手笨腳都被我看在眼裡。

　　我只是……不想承認，也不想點破。我只想維持現在學長學弟，還有進入字域後師兄弟的關係。

　　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對他不信任。

　　我從未對他談起我的過去，但他彷彿能猜中我的想法似的，識相的沒有隨便提問，也沒有貿然告白，就好像他知道我心裡的傷口位於何處一般。

　　所以，當我的情緒澈底失控，手上的利器刺入他的脖子時，他也沒有露出一絲怪罪的表情。

　　我被復仇沖昏了腦，刺向了我自以為的敵人，卻傷了自己最親近的人。

　　我看見的不是我看見的。

　　我不敢把玻璃從陸正的脖子上拔出來，因為我知道那樣只會讓他死得更快。我用我沒受傷的手輕輕握住他的，試圖祈求他的原諒。

　　怎知他從來沒怪過我。

　　他無法言語，顫巍巍的拿起靈筆，寫下一個「心」字，往我的胸口輕點了一下。

　　我能聽見他的聲音了。

　　「沒事的。」他的嘴唇沒有動，但聲音清晰的浮現在我的耳邊。「手上的傷口會痛嗎？」

　　我搖了搖頭，驚覺眼淚早已流下。

　　「這不是你的錯。」

　　「所以，別哭，也不必自責。」

　　「為我開心吧，因為，我終於能確定了。」

　　「原來我是真的喜歡著你。」

　　「——師兄。」

　　陸正輕輕的笑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但他再也沒有睜開眼過。

　　我跌坐在地，手上的痛覺逐漸回來，感覺呼吸極度的不順。

　　我做了什麼？

　　腦袋裡好像有什麼奸笑著離去了，少了控制我情緒的那股力量，我更加的意識到了自己有多麼罪不可赦。

　　我嚥了嚥口水，陸正的笑容彷彿和碎玻璃一起卡在了我的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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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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