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沒有忘記……怎麼可能忘了呢。
畢竟,我們曾是一家人。
吳紫清是我的姐姐。而我一開始也不叫吳小危,而是叫吳子揚。「小危」這個名字,是我加入疒部後,我的師父替我取的小名,後來乾脆就當作本名來使用了。
而之所以會取這名字——不,之所以會被選入疒部,有很大一部分和我的體質脫不了關係。我從小體弱多病,三天兩頭就往醫院跑,有時甚至會在醫院住上一個月,都是時常有的事情。
而這也讓家裡的經濟負擔變得很重。我們家不算是雙薪家庭,因為除了爸爸之外,媽媽和姐姐都只有打零工,一個月賺不了多少錢。再加上,媽媽過去曾經染上毒癮,戒了好久才戒掉,在那段期間,爸爸的薪水幾乎都拿去償還買毒欠下的債務了,甚至變賣了家中的許多家具才完全還清,但經濟的缺口早已無法填補。
即便如此,我們並沒有因此而恨上媽媽,就連最辛苦的爸爸亦然。除了吸毒,平時的媽媽是個很溫柔的人,總是不吝於讚美,甚至常被爸爸說太寵我和姐姐了。不論大小事,她開口總是先讚美一句,仔細聽完我們說的話後,再大力的誇獎我們,因此,我和姐姐都很愛她。
她也很支持姐姐參與社交的活動——學校的擊劍社就是她鼓勵姐姐去的。姐姐遺傳了媽媽的熱情,非常外向,也很喜歡交朋友。文點本來住在我家樓下,他的爸媽經常不在,每次見到他都是孤單一人的樣子,但在姐姐的熱情下,他也開始會笑了,常常跑來我們家玩,後來更跟隨姐姐加入擊劍社,成為她的後輩。
而姐姐也是個貼心的人,看見家裡沒什麼錢,便主動和爸爸說要去打工,貼補家用。即使因此早出晚歸,少了很多娛樂時間,但她也從未有過怨言,爸爸的壓力也因此舒緩了許多。
然而,我在七歲那年,也就是八年前,被檢查出了腦瘤。醫生說,這腫瘤的位置很刁鑽,只能用最先進的醫療手臂輔助才能切除,但風險仍然很大,建議先進行化療或標靶治療縮小腫瘤,再作打算。
自此,我便長期住進了醫院,鮮有機會看到醫院以外的景色,也給家裡添上另一筆巨大的開銷。
我從來不會開口抱怨化療很辛苦,因為那只能換來父母的嘆息聲。
爸爸越來越常加班,甚至熬夜工作,為的就是籌錢讓我動手術。我很想安慰他,但我也知道,若我的病不痊癒,他們是無法安下心的。
我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趴在醫院的窗前,看著夜色中遠處未熄滅的燈火。
便是在這時,我遇見了我的師父。
那天,我從圖書區借了本書回病房。在走廊上,我就從點滴架和我自己的聲音間,聽見了另一個腳步聲。那個腳步聲有點沉重,有點慵懶,卻又帶著點輕快。
當我躺回病床上,剛翻開書頁,那個腳步聲便隨之走入了病房。
「『白色巨塔』可不是什麼兒童讀物。」那個男人說道。他穿著一身白大褂,卻配著一雙夾腳拖,也沒配帶識別證,顯然不是這家醫院的醫生。
「你是醫生嗎?」我問道。
「我是治病的人。」他說,在病床旁邊坐下。
「那有什麼不同?」我又問。
「我治的不是你這種病。」他瞥著我。「我治的是社會的病。」
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再次把視線放回書上,跳過目錄和推薦序,從第一章開始讀起。
「你喜歡看這種的書嗎?」他過了一會兒又問。
「兒童區的書我都看完了。」我頭也不抬的回答。
「你都不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嗎?」他不死心的追問,好像想引起我的注意。「你都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問了有什麼用,你又不一定會回答。」我只想快點打發他。
「搞不好會啊。」他說,看起來一臉期待。
我開始覺得這個古怪又幼稚的大叔有些聒噪了,便敷衍了一句:「你是誰?」
他得意的笑了,道:「我可是一個巫師喔。」
我沉默了片刻,繼續讀著我的書。
「喂,一般來說小孩子聽到巫師不都應該要很興奮嗎?」那個大叔不滿的說。
「證明給我看啊。」我仍然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那你可得看好了。」那大叔居然真的答應,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確認沒有其他人在後,從白袍的口袋裡抽出一支筆,在他眼前晃了晃,似乎往空中寫了什麼,突然,一道青煙從筆尖飄出,化成一艘大船的形狀,在空中繞了幾圈,最後又變回青煙回到了那大叔的筆中。
我呆在原地,張大了嘴。「你是怎麼辦到的?」
出乎意料的,那大叔笑了笑,把筆收回口袋,道:「不告訴你。」接著便走出了病房。
幾天後,我才再次在走廊上遇到他。在我的苦苦哀求下,他帶我到了字域,接受了測試,並成功的分發到他所在的疒部,成為了他的學徒。
「明明是疒部字使,卻身患重病,是不是很諷刺啊?」有一次,我問。這時的我已經爬上了酉級,現實這邊病情卻沒有好轉的跡象。
「如果你想,你可以治好你自己。」師父說道。
「真的嗎?」我驚訝的問。「但你不是說……字域的魔法不該干涉現實世界嗎?」
「我的意思是,字域不該過度介入。事實上,字使暗中除去字魔的行為,本身就是在干涉現實。」師父說道。「既然不是什麼大壞事,那便無須介懷。反正,大不了責任我來扛。」
有了師父的認可,我便每天暗中對自己使用「痊」、「癒」、「療」等字。我問為什麼不讓師父對我施術就好,他卻又辯解表示這樣干預太多。
奇蹟的是,例行檢查時,醫生表示我的腫瘤確實縮小了。我驚喜不已,更加努力的修練,幾個月後,醫生說我只要按時回診,便隨時能夠出院。
我請醫生先不要告訴我的父母這個消息。某天晚上,我偷偷的辦完出院手續,往家裡的方向走去。我在心中打著算盤:最近母親來探望我時,總是神情憔悴,若她聽到我痊癒的消息,肯定樂壞了。聽說爸爸也是拚了命的加班,希望這樣能讓他們開心起來。
走到我住的公寓樓下時,打開大門,卻見爸爸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手上握著一個破掉的酒瓶,渾身沾染著酒氣。他從我身邊走過,似乎沒注意到影子中的我,逕直朝著外頭的街道走去。
我循著樓梯上了樓,卻見我家的大門敞開著,裡頭亮著燈,卻沒有半點聲響。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看到這副光景。
媽媽趴倒在餐桌旁的走道,一動也不動,身旁散落著玻璃碎片;姐姐倚在牆邊,痛苦的摀著胸口,額頭上流下鮮血,無力的喘著氣。
我的瞳孔恐懼的放大。我看著地上的玻璃碎片,突然想到剛才爸爸的手上,似乎就是拿著一個破掉的酒瓶。
一切似乎都連繫起來了。
我的手顫抖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蹲了下來,卻突然感覺到口袋裡有個東西戳到了自己。
我的靈筆。
我把它抽了出來,呆呆的看了一會兒,胸口的滿腔怒火流竄過我的血液,使我的腦袋中只剩下一個想法。
我做出了選擇。
我大步跨出了家門,用最快的速度衝下樓梯,往爸爸剛才離開的方向奔去,不久,便在不遠處的一個巷口發現了醉醺醺的他。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拖入暗巷內,揮動靈筆,一道光正中他的心臟。他登時倒在地上,瞪大了眼,身體開始劇烈的抽搐,身上的血管暴起,黑色的物質在裡頭快速流動。
他試圖大叫,卻被我踩住了嘴,又補上一個「癟」字,他的骨肉便開始一塊塊的凹陷,在悶響的慘叫聲中,先是手臂,再是肩膀、喉嚨、腰際、胸口、膝蓋,最後連頭骨也凹下了一大塊。他的雙眼凸出眼眶,屍體不成人形,溢出的鮮血溶為了夜色的一部分。
我放開了緊踩著他嘴巴的腳,退了幾步。
我殺了人。
忽然,我想起了還在家中的姐姐和媽媽。我無暇顧及身上的血跡,往回奔去,卻在街口看見了停靠在路邊的兩輛救護車,姐姐和媽媽正分別被抬了上去。住在樓下的文點和醫護人員講了幾句話後,便也跟著上了姐姐所在的那台車。
我靠在牆邊,跌坐在人行道上。救護車鳴著笛呼嘯而過,沒有人多看我一眼。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由於我的病情,爸爸壓力太大,因而開始酗酒,脾氣愈發暴躁。不巧的是,媽媽的毒癮又犯了,今天正好被爸爸發現戶頭裡少的錢是她拿的,一氣之下,抄起一旁的酒瓶就開始毆打媽媽。姐姐出面勸阻,卻被正在氣頭上的爸爸連著一起打,兩人都被打到重傷。我追出去找爸爸時,文點正好因為聽見聲音而走上樓來,撞見了這一幕,便快速叫了救護車。
媽媽在送到醫院不久後便不治身亡。至於姐姐則奄奄一息,文點便通知了我的師父,試圖向他求救,我的師父遂以移魂之術帶到了字域,保住了她的靈。然而,移魂的時候已經太晚,導致靈體雖然成功轉移到字域,卻出現了副作用。
事後,雖然有被警方關切一陣子,卻也沒人發現爸爸是我殺的,畢竟沒有監視器以外的直接證據。我的姐姐成為了心部的字使,受到心部照顧;我則躲在字域,改名為吳小危。
她恨我明明都回到了家,卻沒有救下媽媽——合情合理,因為我當時確實見死不救。但她恨我還保留了「吳」這個姓,我就不能理解了。
因為「吳」這個姓不只是爸爸的,也是媽媽的姓。
她不想和那個男人再有任何關聯,便去掉了自己的姓,改名紫清;我則是對媽媽無法忘懷,因此將姓保留。
自此,我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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