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如漣漪蕩漾,恍惚間,李廣又聽得樓下年老的梁烈鋒在那裡得意洋洋地吹噓:「我在牢裡好多年沒打牌了,但功力可沒荒廢!想當年,我教廣哥他打牌,故意讓他連著狂贏,像他那樣的聰明人,也玩到第三把才發現……」
不知道誰在欽羡道:「兩位前輩感情真好。一輩子的好兄弟呢!」
「那當然!我梁烈鋒跟李廣這些年,交過心,見過血,亡過命,我們倆結伴兒拉扯著從鬼門關上逃回來的!如果沒有李廣,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可是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我,他也不可能活下來,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梁烈鋒大概喝了點酒,顛三倒四地說了一會兩人年輕時的經歷,情緒上來了,聲音低下去了,煙嗓又沉又啞,瀰漫著一股蒼涼味兒。
「我和廣哥他啊……唉,其實也沒當成一輩子的好兄弟。我欠他的太多了。我總覺得對不起他。」
周白通試著開解:「鋒哥你別這樣。雖然當年你通風報訊很沒義氣,但你知道的,爆炸案慘劇的真兇另有其人,回頭救阿毅也是廣哥他自己選擇的,你別當成欠債一樣攬到自己身上。」
「但要是我那天在場,哪用得著廣哥捨身救我兒子?我可最懂廣哥他了,他心氣高,可驟然就那樣子殘了,被趕出H城,倉促地搬到英國獨個兒住,日子該怎麼過啊……!」
梁烈鋒說到哽咽失聲,將臉埋在兩手手心中,說不下去了。
煙酒味在會客廳裡無聲飄散,眾人鴉雀無聲。
在座這一桌子的人,大多都是男人,都是當過或者當著警察的,隸屬重案組或反黑組,沒受過槍傷也開過槍,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像李廣那樣頭部中兩槍,一顆子彈打進右眼,另一顆轟穿下巴,貫穿鼻竇,子彈嵌進腦袋裡……都不禁不寒而悚:那該有多痛?
跟李廣比較熟的老人更都清楚得很:雖然馮醫生給他開刀取出子彈了,人幸運地活下來,可終究是殘了。這二十多三十年來,李廣顱內槍傷後遺症一堆,動不動就要進出醫院,多次手術活活把一個豐神俊朗翩翩君子似的人物折騰得憔悴不堪,人也愈發沉默孤僻……
「小聲點,廣叔他在樓上呢。」杜衡橫梁烈鋒一眼,「別在他面前提傷殘這事。他嘴裡不埋怨,但是我知道他心裡不好受。」
「啊,好,好,我會留意的……難道之前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殘疾的事,氣著他了?」
「生氣?才不是生氣,大家都不提這事,他一樣難過得要命。你都不知道,我讀書那會暑假住過他家,看過他半夜睡不著,坐到書桌前,從抽屜裡拿出以前的照片一張張地看,又一張張放回去,把最後一張捏在手裡,看著看著就發起了呆,一直呆坐到天亮,那神情比哭還難過……」
「是……是誰的照片啊?」梁烈鋒聲音顫抖,「是他自己的舊照嗎?或者一個短頭髮的女生?重案組大夥兒的年度合照?」
「能是誰?你以為我為什麼討厭你?別的事就算了,之前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記起來了,廣叔他那時候盯著他和你的合照看,樣子難受得要命!」
杜衡掏出手機,打開相簿滑了一會,推到梁烈鋒面前,話裡也帶了哭腔。
「你這傢伙……我不管你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打從十歲去Yorkshire(約克郡)認識廣叔以來,從來沒見過他像照片裡這樣笑過!你看著辦吧,最好把那個開開心心的廣叔還回來,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手機上拍了一張舊照片,照片在多年歲月浸泡後已經發黃斑駁,但是牢牢封在膠片裡,沒有皺摺痕跡也沒有磨出毛邊。
照片左邊是三十出頭的李廣──穿著很早期的督察級警官制服,白襯衫,海軍藍領帶、外套和長褲,一絲不苟地別著肩章和胸章,戴著警帽,上面的殖民地警徽褪成了米黃色,但想必當初一定是嶄新的金黃色,熠熠發亮。
他少有地理了另一個髮型,把平常垂在頰側的中分瀏海修短了一些,六四分界稍稍往後梳,噴了定型髮膠,顯得更英挺幹練了,卻罕有地半露齒笑著,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照片右邊是梁烈鋒,非要伸著手臂勾著李廣的腰,比著剪刀手笑得吊兒郎當,警帽歪了,領帶扯鬆了,襯衫鈕釦也不扣好,故意露出鎖骨下的一條刀疤,下巴還貼了個OK繃──
梁烈鋒記起來了,去影樓拍照那天早上,他忘了刮鬍子,刮鬍子的刀片又好巧不巧弄丟了,順走李廣的那一片,卻一不小心把下巴刮破,吃痛「嗷」地叫了一聲,滿宿舍裡找急救箱,血滴了一地。
李廣被他嚇到了,手忙腳亂地替他止血,雪白的襯衫袖口登時沾了一小片血跡,卻沒說什麼,只板著張撲克臉上下打量他。
梁烈鋒以為他潔癖發作生氣了,捂著下巴的「罪證」,心虛地嘟嚷:「廣哥你可別生氣,我的刮刀真不見了……就借了一下,還沒怎麼刮呢,一下刀就破皮了……你襯衣換下來,我幫你洗掉血跡,保證乾乾淨淨的,行麼?」
「別管那些了。」李廣的關注點卻原來不在此,皺著眉頭唸他,「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下巴破相了,拍照不好看。我給影樓打電話,等你下巴的傷好了疤消了,改天再拍吧。」
「有什麼關係?我們兄弟倆一起升職,晚了拍紀念照就沒意思了!男子漢大丈夫才不怕拍照帶傷留疤,我下巴貼著個OK繃一樣能上鏡,妥妥的!」
梁烈鋒這人,無時無刻都能玩瘋,李廣叫他立正肩並肩拍照,他死活不從,黏糊糊地摟著李廣不放。
「廣哥,別緊張,笑一個唄,這是紀念照不是證件照,繃著臉做什麼?」
「我沒緊張。」
「你抿著嘴,完全看不出來笑了。來來來,快笑一個!」
「我自有分寸。」
梁烈鋒玩心一起,閃電般出手,摟著李廣腰間的那隻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那塊軟肉。
李廣怕癢,端著的那副正經面孔一下子就破功了,「噗哧」笑出聲來──
白光一閃,快門「喀嚓」一聲後,李梁兩人差點沒在影樓裡再次大打出手。
所以,李廣就是捏著這張照片,夜半獨自黯然神傷……?為什麼不是李廣自己的照片,不是別人的照片,不是和別人的合照……偏偏,是和他梁烈鋒的合照呢?
梁烈鋒紅著眼圈盯著那張照片,總覺得自己好像從一團亂糟糟的毛線球裡挑出了細小的線頭,卻沒捻好,一下子脫離指尖,鬼鬼祟祟地藏回去了。
他沮喪地尋思著:盯著舊照一夜無眠,這該有多生氣?看來……自己真傷透了李廣的心了?重逢後,李廣怕不是一直按捺著性子,忍著不對他發火呢?
他抄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用力一頓酒瓶,哽咽吼道:「總之我梁烈鋒今晚就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發誓,廣哥他當年不計前嫌,拚死救我兒子,對我又特別好,我出獄後重新做人,可不能像當年那麼混帳了,一定天天對他好,照顧他一輩子,讓他開開心心的!」
那晚上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意猶未盡,熱絡得就跟親兄弟一樣,連杜衡都在被邵毅扛走時,醉眼矇矓地與梁烈鋒隔空「對罵」。
「哈,我早看出來你就是天生的gay,跟我一樣!裝什麼臭直男,娶什麼老婆,生什麼兒子?!」
「我才不是基佬,不搞基!」梁烈鋒大著舌頭反駁,「你這死基佬跟我兒子整天黏黏糊糊滾床單亂搞,才不會懂我和廣哥!」
「你!Shut up! Just wait and see!(閉嘴!走著瞧!)對廣叔好點!他就像我第二個爸一樣,你敢不負責,我一把解剖刀切掉你和你寶貝兒子的OO,絞碎當花肥!」
「我怎麼可能對廣哥不好?我也警告你,你敢動我兒子,信不信我重操舊業,把你全家砍成十七八塊?!」
「……」邵‧炮灰‧毅來回地深呼吸,竭力無視兩名家人a.k.a.危險人物的胡言亂語。
人都散了以後,李廣才下樓,坐到梁烈鋒對面,靜靜瞧著對方。
他哪能看不懂梁烈鋒都在幹什麽?心裏哪能不明白?
當初梁烈鋒當著同袍面前只給自己煮蛋白杏仁茶,或者淋著雨唱情歌向梅若男求婚時,也都是使出這麼一招,要堂而皇之全世界都看到聽到,敲鑼打鼓似的宣告他梁烈鋒打定了主意要對某個人好,特別的好,所有其他人通通比不上。
除非他李廣長著顆榆木腦袋或者一副鐵石心腸,不然哪能徹頭徹尾無動於衷?
可是李廣一點兒都不傻,他眼睛雖然只剩一隻,還好使得很呢,跟塊明鏡似的,觀察得到身邊的風吹草動。
問題出自他心裡。
這些日子以來,他心裡有點慌,就像根電線被雨水澆到短路了似的,濕漉漉的,閃著零碎的電光火花,又像一間漏水的房子,雨水一直從細小的裂縫裡滴下來,雖然一時三刻不處理也沒關係,但他心知肚明,久而久之就會水浸,不能放著不管。
他自己也不願意琢磨究竟是怎麽回事,有些事最禁不起仔細琢磨。
「梁烈鋒,你故意的。」他坐直了,清了清嗓子,盯著梁烈鋒的眼睛開口,「我可懂你了,就跟你以前故意送牌給我一樣,你是故意的,鬧出那麼大的動靜,要所有人都聽到,也要我在樓上聽到,是嗎?」
梁烈鋒醉得臉和脖子都紅透了,一手托著腮,醉醺醺地撐著眼簾,眼神飄來飄去,一個勁兒地對李廣笑。
「廣哥……嘿……我牌給你,什麼都給你……」
「別裝了,你一定是故意的。」李廣皺起眉頭,再重覆一次,「通仔說得對,你不用把自己弄得欠我錢似的。什麼叫『照顧我一輩子』?你最好改改你那性子,別胡亂發誓,會讓人誤會的。」
梁烈鋒卻是真醉了,腦袋一歪,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嚕。
「廣哥……」他在睡夢中翻來覆去地嘟嚷著。「你別回英國,別回英國好不好嘛……我覺著你在那邊不開心……」
「老大不小了,怎麼還這麼纏人啊……」李廣搖搖頭,又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到梁烈鋒身上。
口袋裡的手機忽地震動不止,李廣掏出來一看,是提醒他訂機票回英國的鬧鐘。
他遲疑了一下,望了望睡得正香的梁烈鋒,指尖在螢幕上劃了幾下,把那個鬧鐘再度延後。
感謝閱讀!2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AyfPax0EL
別忘了追蹤、讚好、留言,給予作者一點鼓勵❤2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Ez2S3aICx
▼ 更多資訊 ▼2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QJE8muyeo
作者專頁:https://portaly.cc/quill_driver/2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BBc8iJSxF
Discord交流群組:https://discord.com/invite/p3YwczcHk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