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診外科手術室外，李廣抱著手踱來踱去，看一會手錶，又看一會「手術中」的紅色顯示燈，過了一會，才發現自己的行為實在莫名其妙。
有什麼好擔心的，不就是屁股挨了一刀？沒傷到主要動脈，也沒傷到內臟，就是那傢伙不帶腦子，拔出刀來後沒處理，多流了點血而已……最多輸包血，洗完傷口再縫幾針，不就好了？
他給重案組的舊同僚周白通撥電話：「阿通，梁烈鋒被捅了一刀，沒什麼大礙，你來醫院接手吧，我回飯店收拾行李。」
周白通在那邊緊張地問清楚人沒事，才舒了一口氣，卻又說：「廣哥啊，你就不能把回英國的日期往後推一下？你和鋒哥很久沒見面……」
李廣乾脆地否決：「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Francis（註：養子杜衡的英文名）和他兒子的婚禮走完流程了，就各走各的吧，我不想理會那些有的沒的麻煩事。」
「廣哥啊，你……」周白通在那邊憋笑。「你真的不想理會鋒哥？」
「是，怎麼？」
「你不是剛剛才說給鋒哥當目擊證人？你真不管他，會挖個坑自己跳下去？」
「……」李廣抿了抿嘴唇，不作聲了，自己跟自己嘔氣。
周白通知道李廣從以前開始就臉皮薄，不逗他了，慢條斯理地給他順毛：「我剛看新聞，鋒哥追的其中一個可是殺人犯，跟老人爭執擲出梯子，老人傷重不治了。重案組接手案件後，指不定還要找你仔細問上一問呢。你在H城多留一會唄，就當幫後輩一個忙。」
李廣這才勉強點了點頭答應。
梁烈鋒不一會兒就被推出來了，下半身蓋著白床單。
這廝只是半身麻醉，不知道是不是腰以下沒知覺，精力都集中到腦袋和嘴巴了，一路上不停地跟李廣哼唧。
「廣哥，我跟你說，竟然是個小姑娘給我動手術，我明明都跟他們說了，別給我找女的，我只要男的……最好是年紀大一點的，像馮醫生那樣的，看著靠譜。」
李廣不理他，他還來勁了，「叭叭叭」地說個不停。
「哎呦，年紀那麽小的小姑娘護士，兩人四隻小手脫我褲子，怪不好意思的，那女大夫還在我屁股上摸來摸去，塗這塗那，跟繡花似的弄了半天，我實在受不了……」
四周的女護士紛紛投來嫌棄好色大叔的目光，李廣嫌他丟人，惱了，罵他：「受不了？我瞧你享受得很！你以前受傷總使喚若男（註：梁烈鋒已故妻子）給你塗藥包紮，她大著肚子時還得辛苦服侍你梁大皇帝！」
梁烈鋒什麼德性，他李廣能不知道？這傢伙就像隻大公雞，走到哪裡都愛神氣地抖擻一身五彩羽毛！就算煙酒不離手，性格特別大男人，還是惹得當時警局裡不少女警為之傾心！
當年輕易放手，任由自己暗暗喜歡的女人嫁給他，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梁烈鋒一聽他提起亡妻──當年兩人反目的風暴中心，求生意志瞬間MAX，馬上說：「不不不，我說的受不了是真受不了！我完全不懂若男，不懂女人，怕了她們了……啊，廣哥你千萬別生氣哈，我不是說若男不好……是我的問題。我不懂疼人。」
李廣憶起往日恩怨，胸口一股無名火頓時澆熄了，只剩嬝嬝餘煙籠在心頭上，無奈地徘徊不去。
其實他又有什麼資格生氣責怪梁烈鋒呢？當初自己放手了就是放手了，非要當護花使者插足人家家事，和兄弟妻子藕斷絲連的，梁烈鋒才會跟他急。
梁烈鋒不會疼人？這人腦袋裡裝著最傳統的男子漢觀念，要頂天立地事業有成，要娶妻生子家室美滿，當年為了妻兒多麼拚命地工作，妻子懷孕那段時間還一下子戒了煙，他全都看在眼內。不是不會疼人，只是這不是另一半想要的而已。
「算了，我不該衝你生氣。當年的事，是我有錯在先。」李廣沒精打采地揮了揮手，「行，不提她了。」
梁烈鋒覷著，小心翼翼地問李廣：「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沒在英國找到伴兒？」
「習慣一個人過生活了。」
「是因為還把若男她……擺在心尖上嘛？」梁烈鋒問完，又趕緊補充，「我就是問問。」
李廣想了想，只說：「我最近幾年的記性差了，回憶若男的時候心裡唏噓得很，但她模樣在我腦海裡模糊了很多，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當然好──」梁烈鋒衝口而出，看李廣眉頭輕輕地蹙了一下，趕緊改口，「我是說，你一直無法控制地記憶著那麼多有的沒的東西，多累！」
他說完，又想起一事，提心吊膽地問李廣：「那麼，廣哥啊，我們以前的事，該不會也記不清楚了吧？」
「自然還記得。」
「那就好，那就好。」
兩人閒聊了一會，氣氛才緩和了點，結果進了病房，李廣又板起臉了。
「梁烈鋒，你以後別再逞能行不？六十幾的人了，還追匪？」
梁烈鋒趴在床上，挑著眉，哼了一聲：「怎麽了我？這不沒事嘛？你啊，從以前就是這樣，大驚小怪的。」
李廣沉著聲音斥他：「要是紮到後心或者腰，那些位置都是臟器，或者紮在大腿上，大動脈破了，要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你還跟個沒事人似的！」
「所以說，沒紮到那些地方……」
「持續失血也會出事的！為什麼要把刀拔出來，任由血流著，還一路狂奔劇烈運動？你腦子徹底不管用了，是不是？」
梁烈鋒從枕頭裏露出一隻眼，瞅著李廣，抱怨道：「廣哥，你幹嘛老是訓我？我是傷員，你對我客氣點行不行？」
李廣沒好氣地一拍病床欄杆，怒道：「誰要跟你客氣？！真紮殘了怎麽辦啊？！」
梁烈鋒一聽這話，半笑不笑地瞇著眼，盯著李廣，故意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浪蕩樣子：「殘了又怎樣？我樂意。」
李廣為之氣結。
他哪會咀嚼不出梁烈鋒話裡的意思？分明就是把當年為救邵毅落下傷殘的事攬到身上了，要是也殘廢了，就當還債！
「你……梁烈鋒，我告訴你，你別再犯渾了！我們早就扯平了，現在誰都沒欠誰的，我不用你搞一死以謝罪這一套！」
梁烈鋒不依不撓的：「李廣你要這麽說，咱倆兄弟一場就白當了啊。我告訴你，我梁烈鋒說過的話都算數。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好一百倍、一千倍。」
這人雖然老了，但眼皮沒怎麼鬆弛耷拉，眼白與瞳仁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專注地凝視著李廣，眼裡洋溢著最真實不加掩飾的光彩。
李廣與他眼神一觸，像是被灼到了一樣，驀然說不出話，別過臉去，看向窗外。
醫院外面的行人路栽著左右兩排梧桐樹，枝葉繁茂，數天前李廣經過這邊，看著還是一條鬱鬱蔥蔥的長廊，不過幾天，眨眼間就鋪展出一大片清新的早秋明黃色，在微風中悠然擺動，宛如萬千隻金色蝴蝶翩翩起舞。和煦的陽光從婆娑樹蔭中漏下去，在地上鋪出萬花筒似的碎金光影。
好些鳥兒歡快地在枝葉間輕盈地蹦蹦跳跳，啁啁啾啾，競相展露歌喉，隔著厚厚的玻璃窗還能隱約聽到。
李廣覺得腦袋裡的怪毛病大概又犯了，各種記憶與思緒紛至沓來，亂得像散落一地的珠子。
以前警局中間也栽著棵梧桐樹，上面有個鳥巢，有一次巢裡的雛鳥掉下來了，梁烈鋒和他剛好經過，梁烈鋒二話不說就把那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揣在兜裡，俐落地爬上樹放回去。
下來的時候，他一腳踩空，摔了個仰八叉，卻笑得很開心。
「廣哥，我也摔了，你幫個忙，送我回巢唄？」
「你這麼沉，兩頭牛都拉不動。堂堂重案組副隊長，像三歲小兒一樣癱在地上撒潑，不怕被人笑話？自己爬起來回去！」
梁烈鋒嗷嗷地叫：「廣哥廣哥，我真摔著了嘛……你瞧，腳踝扭了一下，腫了，疼得很……我內急，趕著上廁所呢。」
李廣只好又掉頭回來：「手給我扶著。」
梁烈鋒嘻皮笑臉的搭著他肩膀借力：「能不能順手扶一下別的？」
「嗯？」
梁烈鋒扯出一道痞痞的笑容：「李Sir，我憋壞了，等下幫我扶個鳥兒，行不行？很粗很沉的，你那隻大姑娘繡花手兒把不把得住啊？」
「……梁烈鋒！你找死！」
李廣臊得滿面通紅，一下就把他推開了，梁烈鋒馬上又撲上來，兩人半笑鬧半切磋地扭打了起來，好幾次碰撞到梧桐樹的樹幹，葉子掉了一地，沾得滿身都是。
同袍們聽到動靜，都走到走廊上，探頭望下來。
「哦哦哦，李隊和梁副隊又打起來了！」
「大驚小怪什麼？他們哪天開始不打架了，那才奇怪！」
「快！快開賭誰贏誰輸！我押鋒哥！鋒哥贏定了！廣哥本來就打不過他，竟然還怕錯手傷著他，打起來縛手縛腳的！」
「你懂什麼？最後贏家永遠都是廣哥！」
「怎麼可能？」
「你沒看到嗎，每次打完，鋒哥晚上一定親自下廚做甜品哄人，不是薑汁燉奶就是蛋白杏仁茶，說多吃點補一補就打得過了……可苦了我們，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吃，那香味饞死人了！」
梁烈鋒在纏鬥中聽到，哈哈笑著吼了一嗓子。
「那是當然！誰對我梁烈鋒好，我就對誰好，好一百倍、一千倍！」
……
梁烈鋒和他在梧桐樹下打架，晚上給他做蛋白杏仁茶，一碗吃下去齒頰生香。
梧桐樹葉黃了，曾經年輕的他鬢邊白了，可那人在歲月反覆洗滌後竟還是一樣，說，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好一百倍、一千倍……
「廣哥，看著窗子發什麼呆呢？」梁烈鋒疑惑地問。
李廣只覺自己心跳得很快，竭力深呼吸了好幾口才把那股感覺壓了下去。
「沒什麼。」
這時候，病房裡懸吊著的電視正播到梁烈鋒追匪的新聞。
記者採訪了一名不願公開身份的家庭主婦，主婦的臉打著馬賽克，聲音用變聲器處理過，整個人興奮得握緊兩個拳頭，瘋狂抖動肥胖的身軀，那神態有如一朝回到為明星瘋狂打call的少女時期。
「完全是師奶殺手！肩寬腿長有男人味，身手又好！就跟電視劇裡的特警似的！他如果有粉絲專頁我一定秒關注！」
被問到丈夫知曉後會否吃醋，主婦笑言無所謂，更直言不諱大叔比丈夫耐看百倍，感覺自己當年嫁錯郎。
梁烈鋒趴在床上，沒法正眼看電視，一邊聽著播報，一邊捶著床嘿嘿直笑，那得意洋洋的勁兒看得李廣只想揍人，又暗暗鬆了口氣，慶幸對方沒有在剛才的話題上糾纏下去。
新聞播報員又說：「本台向警方查詢這位市民是否退休警察，警方未有回應。據消息，該男子是短暫申請外出的終身監禁重犯，全名梁烈鋒，曾任重案組副隊長，於二十八年前……」
梁烈鋒的臉一下子就垮下來了。
李廣也不怎麼想聽那些充滿硝煙與血淚的往事，起身就想調靜音。
他正瞇著獨眼找開關鍵，又聽到播報員絮絮地說了下去。
「據報梁姓男子先前亦曾配合警方行動，運用營救技巧成功救出人質，在事件中身中一槍負傷。此次事件掀起網上熱論，更新人士團體『向陽社』表示，減刑與假釋從未真正應用於這一類囚犯身上，申請一律遭到駁回，對有心悔過重投社會的犯人不公，建議覆核刑期委員會慎重檢視這位梁姓犯人是否仍需維持終身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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