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盈盈個子嬌小,也沒有力氣架著昏倒的李廣,李廣一倒,大半個人沉沉地壓在她身上,痙攣的模樣也嚇得她花容失色,下意識地尖叫掙扎起來,腦海裡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直至腳步聲去而復返,梁烈鋒和周白通趕來,從前在重案組培養出來的默契使他們根本不用多費唇舌溝通,對望一眼在李廣身邊蹲下來。
「一,二,三,起!」他們齊聲數三下,兩人四隻手合力把李廣抬起來,挪到卡座沙發上。
宋盈盈這才得以脫身,臉上掛著兩行眼淚,半張著嘴,呆呆地坐在地上。
「快叫救護車!」周白通焦急地吩咐她。
「啊……啊?」宋盈盈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一愣一愣的。
周白通氣不打一處來,隨手往她頭頂呼了一巴掌,罵她:「丟,你這小姑娘,還說是大學生呢,多大的人了,遇事慌成這樣,聽不懂人話嗎?……算了,我來!」
他掏出手機撥緊急求助熱線,又試著聯絡出遊的好基友馮醫生,可這位活力充沛的老醫生大概在哪個沒網絡的落後偏僻小國或者叢林裡冒險呢,訊息發出去收不到,長途電話也打不通。
梁烈鋒也急得臉全白了,但年紀閱歷都擺在那兒,尚算鎮定,隨手拖開礙事的餐桌,蹲到沙發卡座前,探了探李廣心口、鼻端和額頭。
李廣發燒了,額頭燙得很,呼吸和心跳比正常人急促,慶幸的是並沒有驟然停頓。
梁烈鋒心中憂喜交集,喜的是李廣沒有即時生命危險,憂的是李廣昏倒痙攣似乎跟顱內舊傷有關,他們在救護人員到埗前根本無法幫上什麼忙。他伸大姆指揩了揩李廣汗濕的額頭,撥開黏在臉頰上的髮絲,動作很輕,避開好幾道橫臥在髮際線附近的手術疤痕,生怕弄疼對方早已千瘡百孔的腦袋。
蹲牢的漫漫年日裡,通過警隊裡的舊識,他聽過李廣這些年來都經歷了什麼。
一年裡總有那麼七、八次頭疼頭暈進出醫院,難得穩定下來一陣子,卻會說變就變,一時說什麼腦組織差點由顱骨彈孔漏出來,一時說什麼腦內積血水腫,又得推進手術室緊急開刀……
就是他初回到H城那會,就已經因為舟車勞頓導致腦壓偏高,壓迫到運動神經,手腳無力,連獲授英勇勳章的光榮一刻都無法站起來握手,只能坐在輪椅裡,後來情況才好了點。
他可真是糊塗,明明知道李廣病痛一堆,怎麼還非要梗著脖子和對方吵架?萬一氣出個好歹來,該如何是好?
他撈起李廣的手,那隻手和額頭一樣浸滿了汗水,顫抖個不停,本人明顯一點都不好受,可偏偏死命閉著眼,抿緊了兩片蒼白的嘴唇,一聲不吭地忍耐著外人從未真正了解的痛楚。
梁烈鋒一想及此,心裡猛地揪緊了,拚命忍著胸腔裡酸酸脹脹幾乎溢滿出來的感覺,握住李廣的手輕輕捏了捏,在他耳邊低聲哽咽。
「廣哥你別怕,救護車很快就到,一定會沒事的啊,別慌……」
李廣只覺腦袋裡一陣陣刀子剜刮般疼痛,身上陣陣發冷,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自己右手落入了一道溫熱的掌握之中,有誰在他耳邊柔聲低語。
他知道的,那是梁烈鋒,一定是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宋盈盈的手才沒這麼大,手心裡沒有繭,也沒有這麼熱,像個小火爐似的,非要把他這塊冰捂到融化為止。
李廣自小身體嬌氣,雖然一直鍛鍊,但頭疼胃疼失眠之類的小毛病仍不間斷,加上重案組工作繁重日夜顛倒,身體就更虛了,別人眼裡的小小感冒在他那裡隨時演變成一場大病,吃藥臥床昏睡個三天三夜都未必能退燒。
病到迷迷糊糊的時候,都是和他住同一個宿舍房間的梁烈鋒在照顧他。
這人嘴上總愛恥笑他跟個大姑娘似的弱不禁風,但只要一發現他病倒,二話不說就給他擰毛巾擦臉降溫、熬粥給他吃,就算要當值甚至外勤,也會擠出時間溜回宿舍一趟瞧瞧他,叫他起來喝點水潤潤嗓子。
「沒事,我死不了。」李廣總這樣說。
「沒事?死不了?一睡就大半天,也總推說嗓子疼,不吃不喝的,不病死也得餓死渴死。」
「真沒什麼,你別瞎忙了。」
梁烈鋒哼了一聲,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開始胡說八道:「你以為我瞎忙是為了啥?我警告你,李廣你丫的可別死掉,平常看的屍體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回到宿舍又看到一具,有夠晦氣!你李大少爺死翹翹以後,說不定還挑棺材睡呢,要大夥兒給買個鑲金的才肯閉眼,丟,想想都覺得麻煩……」
李廣那時一聽梁烈鋒嫌他「晦氣麻煩」,怒氣沖沖地把人轟了出去。
可是,那晚上他高燒不退,還是梁烈鋒給他擦的臉,背他去急診室。
背著一個成年病號走路可不是易事,梁烈鋒癱在候診區,「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呼……媽的,還好醫院就在旁邊,不用花冤枉錢坐計程車……你這大少爺家裡最不缺的就是錢,但我,呼……我可沒這麼多錢侍候你啊。」
李廣還在跟他嘔氣,氣若游絲地說:「行吧,我欠你的人情一定還,一定還,行了吧?你大不了開個價……!」
梁烈鋒氣呼呼地瞪他:「……什麼?我丟你老母,你真把我當成你家裡的阿大阿二阿三了嗎?李廣你他媽的別給我錢!你燒壞腦袋了是不是&#%*(-+@……」
李廣無奈打斷:「那你想怎樣?」
梁烈鋒眼珠一轉,故意拿自己肩膀拱了拱他,笑得跟個採花大盜似的:「行啦,我知道你沒跟家裡要錢,肯定沒錢還我。這樣好了,你賣身給我當妹仔(丫頭),怎麼樣?哈~一想到你這大少爺要叫我『老爺』就他媽的賊爽……」
「你……梁烈鋒,你想得美!」
梁烈鋒總愛拿些渾話來氣他,以前不覺得怎麼,甚至一度以為梁烈鋒在惡意針對他,可是人年紀愈大,就愈品出這個人的鐵漢柔情來。
就像一塊大黑石,表面坑坑窪窪的,自己一開始嫌它平凡俗氣還硌手,但透過細小的裂縫一瞥,裡面竟然藏著塊稀世璞玉。
直到老了,這個人還為了他,鑿開坑坑窪窪的外殼,努力地雕琢著自己,千方百計待他好……他從來沒聽過梁烈鋒對他說話這麼輕這麼柔,握他的手就像捧著一件易碎的藝術品般小心翼翼。
說什麼要他當丫頭,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反過來了,一直把他當大少爺侍候著啊……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呼呼的人,跟隻纏人的大狗似的?
以前警隊裡的那些警犬可都被他訓得怕了,只有宿舍保安崗那裡拴著的一條黑背大狼狗,天不怕地不怕,對著誰都吠叫不止,對著李廣吠得尤其兇惡。
有一年冬天,李廣看牠縮成一團睡在外面,怪可憐的,弄了張毛毯給牠蓋著。自此那狗就特別親他,每次李廣出入都興奮地吐著舌頭撲上去撒歡,恨不得替恩人好好洗頓臉。只要李廣身上帶傷或者病了,甚或單純心情不好,那條狼狗總能發現,不暴起撲他了,而是乖巧地蹭過去,「嗚嗚」低喚,像在安慰他。
梁烈鋒這人就像極了那條大狗子……他其實更喜歡安靜獨立的貓咪,狗太熱情太纏人了,不過也不是不好……
無邊黑暗包圍著他,耳邊一時飄盪著救護車「嗶嗚嗶嗎」的警笛聲,一時響著儀器的「嘀嘀」機械聲,最後只剩下梁烈鋒在他耳邊絮絮唸叨。
「對不起廣哥,我發誓以後不和你吵架了……你人生過得開開心心最重要,讓那個小女生陪著你也好……很好,真的。至於我麼……那不重要,隨便了。」
「廣哥我拜託你了,快點醒來……」
「媽的,一堆管子插進身體裡,可他媽的疼了,我試過一次就不想再試了……廣哥每回進醫院都這樣子怎麼行?醫生啊,我來餵他吃粥喝水,少插根管子行嗎?他有胃疼的毛病呢,這樣灌進去很難受的啊。」
「我知道廣哥你難受,千萬別死忍,疼就說出來好嘛?攥住我的手也行,我皮可糙了,沒關係的……」
李廣很想說自己沒事,叫他別瞎操心,可是腦門陣陣劇痛襲來,痛得他死去活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得以艱難地睜開眼。
說是睜開眼,但他眼皮彷彿重逾千斤,只能睜開一道細縫,馬上又畏光地瞇起來了,過了好一會才適應了光線。
狹窄的視野裡,梁烈鋒正在病床旁邊打瞌睡,腦袋跟釣魚似的一沉一沉。
他眼下兩片烏青,腮幫子和下巴長滿灰白的鬍荏,一隻手搭在被子旁讓他握著,手腕上一圈青紫掐痕,位置剛好和自己的手指對上了。
李廣想鬆開手,可是他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動作,連挪動一根手指都極為艱難,也很快發現了身體的異樣。
上半身尚能勉強挪動,但是他兩條腿別說挪動了,連一丁點感覺都沒有,與被子下勾勒出腿的形狀一對照,感覺更怪異了,彷彿一件殘次品,什麼零件都齊全,但偏偏無法運作。
病了這些年,他多少了解一些腦疾。
這次病發,和之前的慢性腦水腫不太一樣,來勢洶洶的,多半是腦梗死,也就是腦部突發缺血缺氧,導致了局部腦組織缺血壞死或軟化,才會突發抽搐,過後手腳無力,半身不遂……
即使這樣……也活下來了嗎?
怎麼壞死的只有控制身體運動的那一部分腦組織,不是認知記憶的部分,也不是調節呼吸心跳的部分呢?
他一年比一年厭倦這種神智清醒活受罪的日子。他更寧願進入書本世界、睡著、或者發白日夢──那時候,他的靈魂才得以稍稍掙脫肉體的牢籠,飛往更廣闊的天空。
可也只能像風箏那樣飛起來一會而已。現實就像風箏線一樣殘忍地縛住他,而他根本扯不斷,也不可以扯斷,因為那樣一定會給身邊的人帶來困擾。
李廣心裡木然想著,瞇著眼,暗沉沉地盯著彷彿不屬於自己的腿,盯了一會,索性不再想了,也不試著動彈了,任由腦袋陷在柔軟的枕頭裡,閉上了眼睛。
算了,他心想,沒感覺了也好,最好哪天連腦袋都失去感覺,那時候可能才算真正解脫,靈魂自由了,再也不用被這個破破爛爛的外殼拘禁著了。
去他的康德,他的話根本說得不對。什麼「生得偉大者,笑對無常」,為什麼人非要偉大、非要笑對無常呢?又說什麼「有三件東西有助緩解生命的辛勞:希望、睡眠和笑」……他只贊同睡眠這一項。
正要沉入黑暗虛無的世界,卻被一陣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打擾了。
「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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