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烈鋒好不容易才從震撼中緩過來,習慣性地想去找李廣,可是又馬上掐滅念頭了。
他廣哥都明明白白地拒絕求婚了……幹嘛還往人家面前湊?這不是犯賤嗎?
他鬱悶地低哼一聲:「我梁烈鋒要是他媽的再死纏爛打,我就不姓梁。」
下一秒他就自己打臉自己了。
剛剛看著李廣還在視線範圍內,坐進跟救護車借來的輪椅……才一眨眼的功夫,去哪了這是?
是不是哪裡受傷了,去醫院檢查了?還是說,表面上沒事,心裡不痛快呢?
他問了好幾個正在調查現場的重案組隊員,都說沒看到李廣,問在廢棄工廠大門拉封鎖線的警員才有了頭緒。
「前輩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自己推著輪椅往那邊去了,說要一個人待一下。還問我要了根煙和打火機呢。」
梁烈鋒可懂李廣這人了:雖然李廣不喜歡抽煙,以前在重案組聞到同袍身上煙草味太重都會嫌棄地皺皺鼻子,但也不是完全不抽,心情極差時也會抽,但自制力很好,永遠都只抽一根,這點就和他不太一樣。
他很快就在廢棄工廠旁一條小巷裡看到了李廣。
李廣坐在輪椅裡,手裡挾著一根燒了一半的香煙,盯著一支貼滿破爛廣告招貼的街燈發呆,側臉掩藏在繚繞煙霧後,神色看不分明。
雨快停了,只剩一星半點的毛毛細雨,隱約落在李廣的臉上,就像淚水。
「廣哥,煙快燒完燙手了。」
「……」李廣還在發呆,一動不動的,壓根兒沒聽到梁烈鋒喊他。
梁烈鋒三兩步走上去,從他手裡抽走香煙,叼在嘴裡,含糊地唸叨他:「廣哥你真是的……給我,別抽了,對健康不好。」
李廣這才回過神來,蹙著眉看著他:「你這是幹嘛啊你?我抽過的,不嫌髒嗎?」
梁烈鋒抽完最後兩口煙才摁滅了,把煙蒂丟到垃圾桶煙灰缸裡。
「蹲牢時習慣了,一個月工資只有那百多塊,買包煙就幾十塊了,捨不得浪費。廣哥你一個人躲到這裡抽煙發呆,有心事對吧?」
「……阿鋒,你不用擔心我,我好歹活了好些歲數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沒這麼經不起事。」
梁烈鋒歎了口氣,對李廣說:「廣哥,我和你幾十年的交情了,你這樣子,有夠生分的。我過來找你也不是聊之前那件事,我不會再提了,你放心。」
李廣就又不吭聲了,微微垂著頭,斂著完好的那隻眼,望著交疊在膝上的手,好一會兒才再開口。
「我啊……果然還是給大家添麻煩了。」
梁烈鋒瞇著眼一看,李廣手裡正拿著手機,很可能是晚輩邵毅還是誰從別墅帶出來還給他傍身的,只見螢幕上的來電和訊息紀錄長長的一串,估計舊日同袍、養子杜衡、大學同事等等的親友全都知道了這事,都在找他噓寒問暖。
像是不堪重負似的,李廣傴僂了腰,手肘撐著膝蓋,手背抵著眼睛,把自己緊緊地蜷起來,竭力忍著聲音裡的顫抖。
「我知道自己的問題。摘掉了一隻眼睛、腦疾纏身、嗅覺味覺衰退、半身不遂、心理毛病一堆……阿鋒你,還有大家,要一直照顧我遷就我一定很吃力吧?我真的不想這樣子麻煩別人,我真的……真的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廣哥你別這樣子想。我們才不會介意……」梁烈鋒嘴上安慰著,試著拿走他手上的手機,「你不想回覆這些,只想靜靜待著,告訴我不就好了?我轉告一下大夥兒就好了唄。來,手機給我,別看了啊……」
「你們不介意,可是我介意啊!你懂那種感覺嗎?我在想,要不要趕緊回英國自己住算了,甚至有一刻忍不住想,要不靜悄悄地離開,找個沒人的地方,拿根繩子吊死自己算了?可這樣子也一定會給大家添麻煩……」
李廣攥著手機,終於哽咽失聲。
「所以,阿鋒,我知道那事兒你一定很難受,但是,對不起,對不起啊……」
話題看似跳脫,也沒有把話完全挑明白,但梁烈鋒想,他懂李廣在說什麼。
他也很清楚,李廣這人就是如此,從很久以前已經是這樣了,自尊心高到不行,永遠把小小的自我藏到最深處,用各式各樣的外殼包裹著自己,試圖向世界呈現人最理想的模樣,卻唯獨忘了自己。
別人看來,李廣的確就是個冷靜理性的重案組隊長、偉大無私的救人英雄、最堅韌不屈的生命鬥士、最睿智的哲學家與老師……無論哪個身份,都令人肅然起敬。
但梁烈鋒想到這些,就只有心疼,滿心的疼惜難過,直滲進骨髓裡。
李廣這人,是他梁烈鋒一輩子見過最溫柔的人,也是最殘忍的人。
他明明那麼好,卻竟然嫌棄自己……甚至認為自己配不上別人的愛,把所有的孤獨疼痛都封存在自己身上,任由心靈被鏽蝕得千瘡百孔。
為什麼總在優先為別人著想,忽略自己,甚至不惜挖開傷疤弄得血跡斑斑,就為了跟他梁烈鋒道歉?原因居然還是覺得自己是個拖油瓶?
為什麼不能稍稍自私一點,多顧一下自己?
梁烈鋒苦笑一聲,雖是說笑的語氣,鼻音卻濃重得很:「對不起有屁用?我被你拒絕的那一下真的難受得要命。活了大半輩子,這還是老子第一次卯足了勁追人,以前追若男都沒這麼難呢,竟然還追不到手。你說說,我這張老臉要往哪兒擱啊?」
「阿鋒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讓你難受了真的很對不起,不是你哪裡不好,是我自己的問題……」
梁烈鋒卻驀然不容置喙地打斷了他的話:「廣哥你總惦記著別人心情難受,那麼你自己呢?」
李廣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垂著眸,啞聲呢喃道:「我自己有什麼關係?反正都這樣子了……重要嗎?」
「怎麼就不重要了?!老實說,跟被拒絕比起來,我更難受的是看著廣哥你這樣子放逐自己!就像我以前自暴自棄殺人坐牢一樣!」
「那不一樣……」李廣嘗試跟他辯論。
「我跟你說,我本來已經做好了一輩子爛在鐵窗後的準備,但是我蹲了一會,又想,這樣人生就真的太他媽的折墮(頹廢)了,就算出不去,也得好好過每一天不是嗎?不然啊,以後死了,兒子知道了,肯定瞧不起我,不肯認我這個爸。」
李廣聽了,莫名有些生氣。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和梁烈鋒這人好像特別相沖,明明平常心如止水,但一碰見這人,一聊得深入一些,十次有八次都會憋出一肚子氣,最終吵得不可開交。
「所以你想說,我這樣子很折墮,在小輩面前很丟臉是嗎?梁烈鋒,你為什麼就是不懂?我根本不知道能活多久──」
「我怎麼就不懂了?李廣你他媽的閉嘴……別再這樣子了好不好?」
梁烈鋒虎起臉罵他,動作卻格外溫柔,在輪椅旁邊單膝跪著,伸臂環著李廣肩膀,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扳過來,抱著人,說著說著,兩行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就算不想和我在一起,一直單身也沒關係,我沒關係,真的……我知道的,愛不愛什麼的真的勉強不來。現在我只想廣哥你對自己好一些,以後都開開心心的,算我梁烈鋒求你了……」
梁烈鋒破天荒地沒搬出自己那把大嗓門跟李廣抬槓,平常跟鐵塔似的六尺男子漢就這樣半跪著,抱著他,明明自己失戀了特別難過,卻還對他訴說著一句句最真摯的話,說自己沒關係,說只求他餘生幸福快樂,哭得跟小孩子一樣。
李廣措手不及,徹底怔住了。
他還真沒見過這樣的梁烈鋒。
如果說梁烈鋒之前追求的行為多少出自補償心理,也不無開屏求偶的意味,但李廣肯定,現在的梁烈鋒肯定絲毫沒有這些心思。
百鍊鋼一朝化為繞指柔,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把最脆弱的心捧出來給他,不給自己留下半點,是這麼的柔軟,柔軟到幾乎有一種神聖的、犧牲的、悲憫的意味……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李廣竟然從這個和自己南轅北轍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兩人脖頸交纏,從靈魂到軀殼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他心裡一慌,下意識地就想退卻:「阿鋒……你……你別這樣子,好嗎?」
梁烈鋒卻把他抱得更緊了,哽咽著說:「廣哥,你不知道能活多久,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把每天都當做最後一天來活,做你最想做的事,不留任何遺憾,不就好了?你倒是跟我說說,要是今天是你人生最後一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你最想做什麼?無論有多難我都會竭盡全力幫你的,我發誓……」
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天來活……
做最想做的事……
李廣愣住了,腦海裡的聲音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那塊名為「理性」的堅冰上被鑿穿了一個小孔,裂紋一直往外擴散,愈來愈多,多到無法控制。
如果明天就要死了,他會做什麼?
泡一杯茶細細地品茗?看一本一直想看還沒看的書?
無論他怎麼試圖不去深思細想,都無法忽視腦海裡和眼前這道獨一無二的人影。
這個人曾經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在他生命不同階段中灌注了甜酸苦辣,連他枕頭習慣墊多高、茶愛泡多久都瞭若指掌……
想和這個人一起,去海邊,肩並肩地坐著,什麼都不做,靜靜地看日落,偶爾聊兩句心裡話,拿陳年舊事互侃幾句,其他的時間靜靜地靠在一起,不用刻意地說什麼,都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就這樣子,一起看夕陽徐徐西沉,看滿天璀璨星斗,直到破曉前的一刻,生命結束的一刻,就很好。
畢竟他可喜歡鋪滿繁星的夜空了,美麗神秘又浩瀚,康德就是這麼說的──「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值得敬畏:一是心中崇尚的道德準則,一是頭頂的星空」。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可笑,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讓李廣自己也為之驚詫。
不是該和養子以及舊相識們吃一頓飯,交代身後事嗎?
為什麼要做這種衝動得近乎孩子氣的事情?
又為什麼……是梁烈鋒?
李廣感覺到他有如銅牆鐵壁的理性被猛烈地撼動了根基,土崩瓦解煙塵四散,原始本能如同雨後瘋長的春筍,以最悄無聲息又轟轟烈烈的勝利者姿態開疆拓土,佔據城中每一寸地土每一個角落,青綠的藤蔓爬上廢墟,在終於照射進來的晨曦裡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那肯定是牽牛花──Morning Glory,清晨的榮耀,花如其名,迎著朝陽盛放,像一支支小號一樣,奏著歡快嘹亮的凱歌。
在一堆亂七八糟飄來飄去的念頭中,李廣不得不承認──所謂理智、所謂邏輯、所謂思考、最優解、趨利避害……一切一切,在一種形而上的、世上任何文字都無法精準描述的情感面前,通通敗得徹底,丟盔棄甲。
他嘴唇微啟,聲音很輕,不安地顫著,卻終究說出來了。
「想和你……和你去海邊,看日落。」
梁烈鋒徹底怔住了,掛著兩行未乾的淚水,不可思議地望著對方。
「你……你說什麼?」
李廣完全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鼻尖又酸又脹,難以呼吸,耳根又像火燒般發燙,他推開梁烈鋒,脖子往後仰,伸手狠狠地捏了捏鼻樑,結果摸了一手的溫熱淚水,喉嚨裡說出來的話都變了調。
李廣還是梁烈鋒熟悉的那個李廣,最討厭在人前示弱,別過頭去,狠狠地擦著愈湧愈多的淚水,哽咽著,頗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摘下驕傲的王冕,向愛情俯首稱臣。
「大概是腦袋又出毛病了吧,我剛剛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明天日出我就要死了,我……我什麼別的都不想做,只想和你去海邊,看日落,看夜深,直到天光乍破的那一刻為止。」
梁烈鋒萬萬沒想到李廣竟然會給出這樣的答案,不禁為之動容,嘴唇微微翕動,半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兩行熱淚頃刻溢出眼眶。
「是,是這樣嗎……別的都不做,只想看大海、看日落……和我一起……?」
淚眼模糊中,梁烈鋒努力地想從李廣臉上的神情找到解答,但是心裡有把聲音告訴他,或許不需要用肉眼去搜索答案,也不需要等待某一句話傳入耳中──他該確信,自己已經獲得了比感官層次高出許多許多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彌足珍貴的某樣東西,絕無僅有。
李廣抵受不住他灼灼的目光,抬手遮著眼,試圖以自嘲掩蓋自己的失態:「很可笑吧?這想法太荒謬了,一點都不正常,不理性……」
梁烈鋒趕緊抱著他心愛的廣哥,揉背脊親臉頰,各種呵護順毛:「沒事,沒事,這樣很好啊,真的……」
他心道:心裡那把聲音似乎也說得不全對。他梁烈鋒可是個大俗人,徹頭徹尾的行動派,那啥層次太高可不行,他就是要腳踏實地,牢牢抓住,馬上實踐!
「有什麼怪不怪的?我們現在就去海邊,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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