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覺得,梁烈鋒這人雖然在多年鐵窗生涯後盡力收斂鋒芒,但性子還是熱烈得像把燎原大火,使他難以招架。
梁烈鋒,曾經的情敵、如今的親家、一輩子的好兄弟,正在向他求婚,跟他談幸福,談未來,昔日的年少輕狂在漫長歲月中洗練成更醇厚濃烈的鐵漢柔情。
可是,愈是這樣,他心裡就愈慌張,心裡那根弦就像根吊著千斤鐵塊的細絲,一直不堪重負地抖震著,彷彿隨時都會崩斷。
幸福?未來?這些跟他李廣有什麼關係呢?
梁烈鋒說得沒錯,自己也分明知道──腦袋挨了兩發子彈,怎麼不嚴重了?
他李廣就是個又老又殘,半隻腳踩進棺材裡的人……都這樣子了還談什麼幸福和未來?有意思嗎?
他感覺整個世界都不受他控制地震動著,猛烈搖撼著。
城堡四面名為「理性」的高牆似乎就要在高亢嘹亮震耳欲聾的號角聲中坍塌了,再怎麼添磚加瓦都無法阻擋城外的力量長驅直進;而城內最空虛不設防的重地,也似乎即將被某名狡猾的探子潛進來一舉攻陷。
城破了,那件珍藏在寶庫裡的易碎寶物,那一隻殷紅色的琉璃匣子──被擄走以後,接著呢?
萬一哪天摔了怎麼辦?萬一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塵封怎麼辦?
就算備受珍惜……但匣子本來就是破損過勉強修補回去的,可能哪天就散架了呢,上一次僅僅被捧起來就已經出事了,還不如在寶庫裡靜靜地待著,等待時光把一切都消弭瓦解。
拿走匣子,無論是對花了力氣心思拿到手的那人,或是對匣子本身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吧……
「廣哥,我都計劃好了的,賺的錢開了個養老基金全存進去,都是你的。等生意穩定下來,多培養幾個大廚,我一星期裡就可以至少騰出兩天整天陪著你,你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想去哪裡我陪你去,又或者就什麼都不做,陪你在外頭中庭裡曬太陽聊天睡午覺……」
梁烈鋒抱著人,嘴唇親暱地貼著李廣耳廓,叨叨嘮嘮地柔聲訴說著兩人美好的未來,卻沒看到懷裡人眼底混亂彷徨的目光。
「廣哥你怎麼不吭聲了啊,你瞧瞧,你不也和我相處得很開心嗎?我知道你一定會願意的,別像大姑娘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了,就給我一句準話好不好……」
李廣驀地用力一掙推開他,寒著臉打斷了他的話。
「梁烈鋒,你給我等等。我哪有說過願意了?」
「怎……怎麼了?」
梁烈鋒一愣,只見李廣蹙緊了眉頭,想把戒指盒子塞回他手裡。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腦袋一熱就胡亂下決定。」
梁烈鋒才不會接,又伸臂緊緊摟住了人,再三剖白心意:「不是的,我考慮了很久很久了,也確定自己負得起責任。廣哥你別老這樣子說我行嗎,要不是真的喜歡到不得了,我一介大老粗會挖空心思出盡力氣追人嗎……」
李廣在他懷裡掙扎。
「梁烈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耍的那些小心機!有事沒事整天在我面前晃悠,做好吃的,送這送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李廣身上時常浮出一種讓梁烈鋒發怵的氣場,就算眼下是被牢牢抱住的那個,也搞得他梁烈鋒像在被審,動不動就想雙手抱頭,在牆角乖乖蹲下來。
可梁烈鋒心裡一邊發怵,一邊又撓心撓肝地喜歡著這人,只想把人抱在懷裡捂得熱了軟了,那滋味實在太難熬了。
都說「男追女隔座山」,梁烈鋒覺得追李廣也差不多。好不容易從隔著幾重大山變成只隔一層薄紗了,眼看著只消一揭開來事就成了,他才不會這時候放手呢!
「別講得我像有什麼不良企圖似的,我梁烈鋒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實打實地對他好,特別好……好不容易才抱到廣哥你,別不好意思嘛,讓我多抱抱……」
「梁烈鋒!你他媽的給我放手!!!你處心積慮籌謀這麼久,終於動手了,爽著了,滿意了沒有?!」
李廣忍無可忍提高聲音斥他,氣勢凌厲攝人,跟機槍掃射似的,直接把梁烈鋒打成篩子了,呆了,傻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他恍惚一夜回到了幾十年前警局的問話室,兩百瓦的強光大燈泡當頭照著嫌犯,照得人睜不開眼,幾名探員四十八小時連番上陣,各種用刑逼供,不給吃喝不讓如廁不准睡覺,總之就是要人崩潰招供為止。
從前他是審人的那個,現在倒好,變成被審的了,還是被他心愛的李隊長毫不留情地嚴刑拷問。
這是怎麼回事啊?李廣怎麼就生氣了?
他真心實意地對李廣好,怎麼就變成了「耍小心機」、「處心積慮」……?
梁烈鋒怔然鬆開了手,垂手站著,突然覺得特別難受。他紅著眼睛看著李廣,李廣也倔強地瞪著他,眼眶同樣紅通通的,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分明也難受得厲害。
如果沒有這一晚,如果梁烈鋒什麽都沒做過,李廣自然也什麽都不會說。
兩人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樣,這個叫廣哥,那個叫阿鋒,以一輩子好兄弟的名義膩在一起,比什麼女學生女強人都還要貼心親暱,不要錢似的灑著甜絲絲的糖粉,互相寵著對方。
可是有些話一旦說出口,有些事一旦做出來,兩人之間那層薄紙戳穿了,感覺就全變了,他們還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嗎?
梁烈鋒如遭雷殛呆住了很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試著碰李廣的手,訥訥地問:「廣哥,是我哪裡做得還不夠好嗎?你告訴我,我改,都改……」
李廣一下子就像觸電似的縮了手。他只覺得身上被梁烈鋒觸碰過的地方像被利針刺了一樣,刺痛感直傳到腦海,胸口也像被刺穿了似的呼吸困難,身體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哪裡都不對勁。
他右眼做手術摘除了眼球,明明早已癒合了,可是他還感覺到痛,就像當初中槍一樣劇痛無比,眼眶灼燙,連賴以視物的左眼也看不清楚東西,視野一片模糊。
劇痛來得尖銳而突然,他在床上蜷起了身體,整個人都在發著抖,神色痛苦地捂著眼睛,撕心裂肺地吼了梁烈鋒一頓。
「梁烈鋒,你弄疼我了!」
即使多年相識,梁烈鋒也鮮少目睹李廣失控哭泣的樣子。
李廣向來自制力甚好,心氣又高,總是一副風淡雲輕的樣子,只會偶爾被他胡鬧激得跳腳。他好像不怎麼在意自己坎坷的際遇,就算瞎掉一隻眼睛,顱內舊傷一堆,味覺嗅覺衰弱,還突發腦梗導致下身癱瘓,本人也常常不當一回事似的。
可現在,李廣正淚流滿面,渾身顫抖,痛苦地衝他大叫,彷彿一道堤壩忽然出現了一個破口,半生積壓著的傷痛就此全部爆發出來。
梁烈鋒嚇得直打哆嗦,顫聲勸他:「廣哥,廣哥你先別激動,醫生交代過,你要保持心情平和的……對不起,我沒顧好你身體不舒服,沒讓你好好休息……別生氣好嗎?我不碰你了,不疼了,不疼了……」
李廣根本聽不進去,罵他滾蛋,罵了幾回,上氣不接下氣,慟哭著把自己蜷成一團。
「怎會這麼疼啊……都怪你,誰讓你亂來了,我渾身上下都難受得要死,哪兒都不自在……!在英國一個人住著就好好的,我要回去,明天就回……」
梁烈鋒幾乎想打電話叫救護車了,看李廣沒有抽搐昏厥才放心了些,可一聽李廣埋怨他的話,心裡就像被一把尖刀對穿而過又抽出來似的,一瞬間的劇痛後,傷處留下一個空空盪盪的大洞,滴滴答答地淌著血。
他哽咽一聲,別過了半邊臉,不看李廣,眼眶慢慢濕潤,洇紅,漲滿了眼淚,死命地憋著,不讓自己丟臉地哭出來,可是很快就忍不住了,只好轉過身去,彎腰抵著牆壁,背脊一抽一抽的。
「廣哥你……你和我在一起,覺得特別難受、渾身不自在……?你討厭我,怎麼不早說……?」
「是,我受不了了,你以後別再貼過來了……!」
淚眼模糊中,李廣看見梁烈鋒後腦杓上有塊堅硬微凸的骨頭,用老人的說法,叫「反骨」,說有腦後有反骨的人,在亂世風雲裡是梟雄,在太平盛世裡就是惡棍,用來形容梁烈鋒這個犯下滅門重罪的前警官,倒也挺貼切。
李廣很清楚,就算梁烈鋒蹲了這麼多年的牢,改過自新了,也在他面前努力表現得像個好好先生,無微不止地照顧他,但這反骨的性格自少年時已經深植在骨子裡了,和他就像兩個世界裡的人。
和一個性格與自己有著天壤之別的人談戀愛,相伴直到百年歸老?他們一個像冰,一個像火,年青初遇時大打出手,壯年時徹底翻臉決裂,難道老來還要學年輕人談戀愛,什麼時候發現合不來了,吵一大架,鬧得不歡而散?
李廣捫心自問沒有這等心力。
還有,自己傷患纏身多年,顱內狀況時好時壞,隨著年紀愈來愈老,身體狀況只會一直走下坡。梁烈鋒坐了二十八年的牢,好不容易爭取出獄,該盡快展開新生活才是,一直像陪護似的照顧自己起居算什麼?在一起只會耽誤他的人生吧?
可是,話說出口以後,為什麼心裡偏又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酸酸脹脹的,像盛滿了水的杯子,一晃就會全瀉出來?
他竭力憋住眼睛裡的熱意,讓自己聲音聽起來冷靜一些:「阿鋒,抱歉剛才激動了,我不是那樣的意思。我不討厭你,我只是……」
「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了。」
梁烈鋒用力一吸鼻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直起身來,悶頭往外走。
「不就是把話攤開來說清楚嗎?但是別孤伶伶一個人回英國了,在H城你有養子小倆口、馮醫生、警隊舊識通仔和小齊他們照看著,也有愛護你的學生,我走就是,絕對不會再在廣哥你面前晃悠礙眼。」
梁烈鋒這是……要走了嗎?
是要搬走,還是徹徹底底地遠離他的生活?
李廣呆呆地望著梁烈鋒的臉,對方鼻樑與下巴的線條硬朗,楔刻在李廣的瞳仁裡,像燒燙的鐵般烙下深深的印跡,灼得他眼球酸痛不已。
梁烈鋒一副很有骨氣的樣子,一抹眼淚,歪著嘴角,啞聲笑說:「你都一口回絕我了,我要是還死纏爛打,也太不要臉了吧?再說我也不想惹得你身體不痛快,害你心裡為難!」
梁烈鋒這人雖然在李廣面前臉皮特別厚,各種撒潑嘴貧,骨子裡卻也一直是個大男人。他喜歡李廣,願意放低身段拚命追求,但是他也有自尊,有面子,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被明明白白地拒絕了,再貼上去就他媽的犯賤了!
可李廣這人就是顆外殼長滿刺的荔枝,到了這時候還往他淌血的心上再補一刀。
只見李廣也抖著手抹了抹臉,拿起落在床上那個盛金戒指的盒子,遞出來,斂著眼睛,低聲叫住他:「對不起啊……阿鋒你生意才剛起步不久,買這個一定破費了。快拿回去退了吧。」
「不退!」
梁烈鋒在門口停下來,卻沒回頭,脊背倔強挺直,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宣告。
「商品能退貨,但我梁烈鋒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愛一個人,愛到恨不得把心掏出來送出去,愛到被刀子捅十個八個窟窿都不會變,就算對方不接受,能退貨嗎?媽的,不能吧?你不要就丟進垃圾桶,我死也不會退貨的!」
李廣就又皺起了眉頭。
「梁烈鋒,我早說過了,你不要欺人太甚。快拿回去,我不想跟你吵架。」
「欺人太甚的到底是誰?我可看透你了李廣!你愈老愈膽小,連接受一個人的喜歡都不敢,只知道退縮!以前那個義無反顧一頭扎進火場救人的李廣去哪了?」
李廣一聽這話,一瞬間,所有的壓抑、所有的疲憊、所有的犧牲和不易,一股腦兒沖破心防,使他腦裡「嗡」的一聲,悲憤不可抑制地湧上喉頭。
「還能為什麼?因為我受傷了啊……!你知道那有多痛多難受嗎?我不年輕了,我疼夠了累夠了,隨時都會死,不想再衝動行事讓自己和其他人難受了,哪怕只是千萬分之一的風險都不行──你不懂就別說三道四!」
梁烈鋒的倔脾氣也跑出來了,吼回去:「是,我不懂,可是我至少懂受傷了就該找方法治好,不是捂著傷口忍痛,根本只會愈來愈痛,到最後全爛掉!」
李廣被噎得一口氣不上不下,滿心只想反駁,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怔怔地看著梁烈鋒的背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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