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一把揪住了梁烈鋒,拽到廚房一角,隨手拉下簾子。
廚房登時變成了安靜而隱蔽的空間,只有兩個老人微微喘著氣,在白色燈光下相對佇立。
兩人沉默地對望了一會,李廣打破沉默,說:「阿鋒,你餐廳生意才剛做起來,這樣免費請客會虧本的,我也不好意思白吃你的。」
「我就樂意。」梁烈鋒倔強地揚著下巴,「我們……我們之間,分什麼彼此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你以前玉成了我和若男,現在你要和你的小女友吃頓浪漫的定情晚餐,這是廣哥你的人生大事啊,我怎麼可能馬虎了事?」
「我和盈盈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嗎?剛才她親你了吧?你有拒絕她嗎?啊?」梁烈鋒紅著眼睛瞪著他。
李廣抿了抿嘴唇,頗有點心虛地撇開眼神,不說話了,半晌才再開口。
「你不也跟……總之,你最近也挺忙的,不是嗎?你以後別在工作外抽空給我做飯送飯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梁烈鋒眉毛猛地一跳,沉下了臉,語氣裡透著不善:「怎麽?你找著那小丫頭伺候你了,用不著我了?」
「……我不是那意思。」
「那您啥意思啊,李、Sir?!」
李廣真心覺得兩人這樣相處著太不合適,某種程度像是他利用了梁烈鋒的感情又隨手拋開。他最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債。
梁烈鋒心裏也不好受,卻又找不出理由對李廣發飆。
兩人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他死皮賴臉地追著李廣,李廣從來沒有明確接受過什麽,承諾過什麽,也確實沒有義務必須接受他的付出。
梁烈鋒捫心自問,他倒也不是完全不懂自己心裡想什麼。
男的和男的搞在一起……他對男男肉體交流那檔子事沒什麼好感,可他就是特別在意他廣哥,想來多多少少也有那方面的意思。
可李廣,似乎沒有那樣的意思啊……
李廣七十歲了,前半截人生飽受求而不得之苦,後半截人生歷盡愛別離,傷痕累累,老來好不容易找到對象,一步一步循序漸進,終於可以像普通人那樣談一場戀愛,是那麼的幸福美好而順理成章,挑不出半點問題來。
就算女朋友年紀小得多又怎樣?難得有年輕女孩肯陪著一個七旬老人,像件貼心的小棉襖似的,絕對是養老送終的最佳選擇。更何況,他這陣子看那小女生和李廣合照時的笑容,就知道她對李廣動了真心,不是那種一心拜金甚至謀財害命的惡女人。
梁烈鋒從褲袋裡掏了包煙,抽出一根,就著灶頭點上了,叼著一個勁兒地吞雲吐霧。
李廣皺了皺鼻子,卻沒說什麼,更罕有地伸手要了一根,也點上了,兩人悶頭抽煙,相對無言。
梁烈鋒眼底泛著兩片暗紅色,不甘心地問:「李廣,你跟那個姓宋的小丫頭……你愛她嗎?有多愛?」
李廣說不出來。
愛嗎?
什麽是愛啊?
他這年紀還需要談到愛不愛的嗎?愛的話,要有多愛才算愛啊?
李廣自個兒就從來沒琢磨過他愛不愛宋盈盈這種問題。
他們兩人之間有時候像師生,有時像父女,有時候像忘年之交,飄著情人間似有若無的曖昧,卻又似乎無關肉體情慾。兩人似乎是那樣的合拍,水到渠成,輕易地跨過了勞心費神的戀愛階段,大步朝著某個人生目標直奔而去。
宋盈盈是個各方面條件都很不錯的姑娘,溫柔乖巧,知書達禮,如果年輕時沒有喜歡上梅若男,這一定會是他心中頗為理想的一類結婚對象吧?
至於梁烈鋒……李廣沒敢深入想過。
他覺得兩人之間完全沒可能。
南轅北轍的出身背景、一動一靜完全不相容的性格、過往亂七八糟的恩怨情仇……再者,兩人的年紀加起來已經一百幾十歲了,人生跌宕起伏,閱歷豐富,對感情的理解與認知早已定形,各自有著慣性的思維模式……李廣覺得,他們沒那麽容易偏離既定軌道。
梁烈鋒起了那方面的想法又如何?大概只是拎不清感激與喜歡的分別,性格又貪新鮮,想試試看吧?他不會為了這種一時三刻興起的念頭而從此放棄和女人結婚組織家庭吧?
而自己也早就看淡了感情事,年輕時折騰夠了,受傷後的生活也已經很累了,以後和紅顏知己細水長流地相處直到終老,不好嗎?搞那些有的沒的,何苦呢?
他們中間就像隔著一大片海似的,一眼望去全是茫茫海水,根本看不到對岸,也不知道海底有多深。
既然沒有可能,不如不去想,免得想多了平白難受。
梁烈鋒卻死活不肯放過他,隱忍著像潮水般脹滿整個胸腔的情緒,啞聲說:「李廣,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想一想。你真的愛她嗎?」
「我不年輕了,還談什麼愛不愛的?」
梁烈鋒噎了一下,反駁道:「我也老了啊,但老了怎麼就不能提愛情了?你連自己愛不愛那小丫頭都答不出來是嗎?李廣,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子?跟根木頭似的!你性冷淡嗎?」
李廣皺眉,食中二指挾著香煙,虛虛地抱著臂,擺出一個疏遠而冷硬的姿勢,吐出嘴裡一口白霧,鼻子裡冷哼:「我怎麽性冷淡了?」
梁烈鋒惱怒地瞪著他,食指死命地戳著他心口,低吼道:「你不僅性冷淡,你他媽的還是個心冷淡,不,你胸口這裡根本沒心沒肝,不懂感情!」
不待李廣回應,他再不依不饒地質問:「你真的愛她──或者說,你愛過一個人嗎,李廣?你嚐過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嗎?我覺得你從來就沒嚐過,沒愛過!你自己用心琢磨琢磨吧!」
李廣盯著梁烈鋒,嘴倔強地緊閉著,額角青筋跳動。
他早該料到梁烈鋒這種人,大男人慣了,這段日子裡為了報答當年恩情,任勞任怨做小伏低,遲早熬不住了要爆發,原形畢露。
梁烈鋒這人可真奇怪,好端端的跟他拗什麼?
這話說得,梁烈鋒又不是他心裡的蛔蟲,憑什麼判斷他跟宋盈盈沒感情?難道必須要跟你梁烈鋒怎麽著了,發生點什麽,才叫「懂感情」嗎?
梁烈鋒憋著這口氣好多天了,看著李廣跟個悶葫蘆似的不作聲,愈發焦躁,各種五花八門的情緒全摻和在一起。
縱然他再怎麼想對李廣更好,在他面前表現得更完美,也總有維持不住風度想要滿地撒潑的時候。
他掏心掏肺地對李廣好,怎麼這人就是不肯領情呢?
他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了,暴躁地一甩手腕,把煙狠狠擲在地上,沉聲道:「李廣我告訴你,愛上一個人不是他媽的逛個街吃個飯牽個手親個嘴就行了的,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你知道嗎?我最清楚了──茶飯不思、掏心掏肺、死心塌地的、每天滿心只想著對他好,再累也會用實際行動表現出來!你這人能明白嗎?!」
「你『最清楚』?」李廣也按捺不住了,冷冷地反唇相譏,「就憑你和若男那段婚姻嗎?你哪有資格跟我談『愛』是什麼?!」
梁烈鋒一番話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聽得李廣反諷,愣住了好一會,咬咬牙,顧左右而言他,使勁一拍料理台,低吼:「李廣你……你行!你有種!你就永遠這麽不清不楚胡裡胡塗地過日子吧!」
他瞪著李廣,李廣也瞪著他,一時僵持不下,只有香煙味兒在兩人中間繚繞不散。
李廣竭力壓著火氣,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冷聲問:「阿鋒,我們非要這樣,隔三差五就吵起來嗎?我不喜歡這樣。」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梁烈鋒又抽出一根煙點燃了,狠狠地吸一大口,又狠狠地呼出來,聲音顫抖,「我最不想和你吵架,媽的,怎麼老是這樣子……」
李廣根本不怎麼抽煙,沒為意手上的煙在爭吵中燒完了,驀地被煙蒂燙了一下,雖然馬上低嘶一聲拋開,但指尖早已燙紅了。
梁烈鋒瞧見了,叼著煙,含糊地哼了一聲,道:「顧著跟我嘔氣做什麼?你手指燙著了,趕緊沖沖涼水。」
李廣神色淡淡的:「不怎麼疼,隨便了。」
「怎麼可能不疼?!」梁烈鋒的蠻牛脾氣又上來了,一把抓住李廣的手腕拉到料理台的水龍頭下方,暴力地一扭,再扭,把水流扭到最大。
李廣掙了掙,掙不開,索性撇開頭不再看梁烈鋒,也不看自己的手,任由冷水「嘩拉」地傾流而下,沖刷著燙傷處降溫,本來燙著疼著的那一片燙傷慢慢的就從痛變成了麻,最後沒了感覺。
梁烈鋒說他「心冷淡」、「沒心沒肺」,其實也沒全錯。
在英國那邊,腦神經專科醫生和心理諮商師一直跟進他的復健,都說,在腦損傷後遺症和創傷經歷的雙重影響下,他出現了一定程度的人格解體障礙,內心活動彷彿與身體感官分離開來。
可李廣覺得,自己自小就那樣子,受傷以後,只是變得再理性一些、再謹慎一些,給自己築起一道高大厚實穩固的圍牆,妥善保護自己深處那隻早已碎得七零八落勉強拼回去的碎瓷瓶,僅此而已。
他不年輕了,無法像當年那樣腦袋一熱就義無反顧地衝回火場,冒著槍林彈雨救人了。
他裡裡外外落了一身的傷患,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情況,要是再受傷可就撐不住了。
對於李廣來說,現在的情形,分明就是一座座大山和一條條陰溝擺在他的城池外面,他要是不知好歹衝出去,生活一定會翻天覆地四分五裂。
不輕易觸碰那些潛在的風險,安坐在城中心,由四堵銅牆鐵壁拱衛著,低調而安全地過完餘生,才是最優解。
他瞥了瞥手指燙傷,眼底映著指尖那一抹紅色,漠然低聲說:「梁烈鋒,你別以為我不懂你在想什麼。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對不起啊。」
梁烈鋒的眼眶徹底紅了,哽咽一聲,狠狠地一擦奪眶而出的淚水,甕聲甕氣地吼他:「你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麼?你沒對不起我,你也沒欠我的!我告訴你,李廣,咱們之間,永遠都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欠了你!」
李廣心裏也發悶得厲害,像堵著塊大石似的,透不過氣來:「你……阿鋒,你根本就沒欠過我的,你以後別這樣子了,成嗎?」
梁烈鋒一聽這話,扭頭就走。
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眼淚流得滿臉都是,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就樂意這樣子!我想怎樣就怎樣,李廣你管不著!李廣,你跟你小女友結你的婚去吧,老子他媽的不在乎!但是你也管不著我怎樣對你!」
廚房裡剩李廣一人,水龍頭的冷水還在不知疲累地湧流著,單調得像一直重複彈著同一個鋼琴鍵。
一股煩躁的感覺自李廣心中油然而生,他覺得腦袋裡有點隱隱作疼,隨手關了水龍頭,揉了揉額角,走回餐桌那邊找宋盈盈。
「廣叔,你……你和那位大廚……吵架了嗎?」宋盈盈怯怯地問。「我記得你常提起他,和你是多年好兄弟吧?他好像不待見我,是因為錢全由廣叔你付嗎……?我給他的第一印象是不是不太好?怎麼辦……」
「不是,你別想太多。」
李廣蹙著眉,搖了搖頭,才說了兩句話,鼻端忽然聞到一股異常的焦糊味,不太像剛才的香煙味,腦袋彷彿一大團電線短路了,擦出連串故障的火花,胸腔裡旋即湧起一陣噁心的感覺,擠壓著五臟六腑。
他頭重腳輕,一個踉蹌,扶著桌角借力,好不容易才勉強站穩,兩條腿直打顫。
他只覺耳朵裡像放著一部壞掉的收音機,「沙沙」響個不停,裡面夾雜著宋盈盈擔憂的話,聽起來很遙遠。
「廣叔,你,你臉色好差啊,是不是不舒服……?」
「我……我沒事……」
李廣強撐著說了這幾個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宋盈盈也驚惶失措地尖叫起來了。
「廣叔!廣叔你怎麼了?」
他冷汗涔涔,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像觸到高壓電似的抽搐起來,在痛苦得變了調的呻吟聲中,無法控制地往後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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