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為了遠離恐怖電影和梁某人的魔音灌耳,走到樓下廚房泡了杯紅茶,拿著杯子到三樓書房,想待在那裡靜靜地喝茶看一會書,恰巧看見了馮敬德從一個故人那裡收養的三色花貓。
那隻三色貓很老了,毛皮禿了好幾處,一隻眼睛似乎有點毛病,不怕生,但也不親人,蹲在桌子厚厚的燙金封面書堆上,抖了抖幾根雪白的鬍鬚,瞇著獨眼,居高臨下地望向同樣獨眼的李廣。
李廣挺喜歡貓,不過不會主動逗牠們,靜靜地繞過了牠和那堆書,從書櫃裡找出了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的一系列著作,關於理性學、倫理學、自然學的都有,掛上眼鏡,坐在真皮沙發椅裡細細地看,看完一本,換下一本,渴了就呷一口茶。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看康德的作品了,只是打發時間而已。剛剛一眼掃過去,很多中外名家著作他都看過,甚至能在腦海中倒背如流,但是又不想翻看另一邊書櫃裡收藏的新式流行讀物。
一想到又要給腦裡龐大的「圖書館」添加新項目,他就覺得頭疼,寧可重看之前看過的書。
他看著書,不禁想:要是以前沒跟父親鬧翻,去讀犯罪學,畢業後懷抱著改革制度的理想進入警隊,大概會一直研究哲學吧?
就像康德那樣,終生不曾遠遊,在大學裡當個教授講講課,在小小的一方世界裡自我辯證,到了晚年,每天下午準點散步,晚上約約三五知己吃飯,剩下的時間在豐富的思辯哲學和精神世界裡遨遊,這樣就很好。
後悔昔年進入重案組嗎?他不禁再一次問自己。後悔當年做出回頭救人的決定──以致在槍戰中挨了兩發子彈,分別轟中右眼和下巴、後悔因此落下終身殘疾嗎?
「不後悔。為什麼我要後悔?Do the right thing because it is right.(做對的事情,因為那是對的),不是嗎?」
他喃喃地說著,看書的心情卻也煙消雲散了,擱下書,往後一靠,躺在沙發椅裡,抱著手,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復古吊燈。
老貓盯著李廣看了好一會,悄無聲息地躍下書堆,湊過來,在他腳邊繞來繞去,蹭著他的褲管。
李廣莞然:這老貓看著高傲,卻原來會主動來討摸,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他心情不好,才會過來安慰他。
他隨手摸了摸老貓,輕抓幾下腦門,老貓舒服得瞇了眼,喉頭小聲地呼嚕著,很快就睏了,李廣索性放下書,伸手抱牠到膝上,一下沒一下地捋著背脊。
梁烈鋒悄悄推門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的景象:午後的日光優雅地步入書房,在地毯上勾勒出窗框的影子,一格一格的,柔光無聲地浸潤著房內的人事物。
李廣抱著貓,一人一貓在沙發椅裡和諧地打瞌睡,旁邊的桌子放著厚厚的典籍,書頁攤開忘了合上。
梁烈鋒輕手輕腳抱走那隻老貓,拿了一床薄被子,蓋到李廣身上,再拿個紙鎮壓住書頁以免風吹得書頁亂了,一瞥,上面印滿他看不懂的外語文字。
書房內縈繞著濃郁的茶香,一切是這樣的典雅、安靜而美好,和梁烈鋒過往六十五年的生活截然不同,眼前的李廣也和他在重案組所認識的李廣很不一樣。
梁烈鋒不知道為什麼,鼻頭驀地酸得厲害,這種感覺如同潮水一樣把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一點一點地侵蝕著心頭的堤岸。
李廣要是沒從警,本來就該是個學者類型的人吧?性格安靜內向,懷抱著崇高的道德標準,每天與自己喜歡的書籍相伴,與無數偉人隔著時空對話,致力把自己的靈魂雕琢成最接近理想的模樣。
他本該是這樣的人吧?他的人生他的幸福……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吧?
可是,這樣的人卻揮別安逸的生活,進了重案組,在隊長崗位上熬了十多年,熬出一身的新傷舊患,還在槍戰火拚中毅然掉頭救他梁烈鋒的兒子──重案組叛徒的兒子,就這樣,被兩顆子彈毀了下半生……!
梁烈鋒哽咽了一聲,怕吵醒李廣,硬生生忍住了,瞇著微紅的眼睛瞧著對方。
他細細想來,從以往就有這樣的感覺──李廣有時候像一座冷然的教堂雕像,一塵不染,純淨無暇,即使在硝煙中遭到破壞,也還散發著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氣息,教他在某些時刻不敢冒然撲上去,總覺得在對方面前造次,那就是無恥褻瀆不尊重。
有時,他又覺得李廣像手裡的一顆荔枝,外面的殼摸著刺刺的,不易親近,但是剝開以後就會露出柔軟的白肉,在嘴裡品著又香又甜,但是不能大口咬下去,因為軟肉裡還裹著一顆堅硬的核心。
這樣的李廣,這麼好的李廣……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在最舒適的環境裡,愜意幸福地生活。
他梁烈鋒發誓,從今天起,要是哪天對他廣哥不好,教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匆匆地跑出書房,到了別墅大門外,狠狠一抹臉,濕潤的眼眶被屋外陽光刺得生疼。
李廣一直睡到傍晚,睜開眼的時候,隱約聞到了一股菸草味。
他很清楚,馮敬德屋裡就梁烈鋒一人會抽煙,十有八九是煙癮犯了,正在狠抽幾支解解癮呢。
這傢伙……就不怕煙味燻到屋主的收藏品嗎?
李廣不太高興地撇撇嘴,滿屋子找人,卻沒發現人在屋裡抽煙的痕跡,直到拉開別墅大門,才看見泊車的空位上,鋪了一地七八個煙頭……
「梁烈鋒?」
李廣心頭一緊。
梁烈鋒這人他懂,平常大大咧咧的,真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會自己一個躲起來,猛抽一頓煙。
這人又玩哪一出,跑哪了?該不會因為自己不理他,嫌他蹭吃蹭喝,那顆大男人自尊心受創了,賭氣不住馮敬德家了,跑了吧?
他剛出獄沒什麼錢,能跑到哪裡去?搬到社福機構的宿舍嗎?怎麼不說一聲,留張字條也好啊!
李廣正胡思亂想,卻看到一輛跑車向別墅駛來,梁烈鋒爽快俐落地下車,從車尾箱抬出一箱箱一袋袋或新鮮或急凍的食材,跟一隻大哈士奇似的撒腿狂奔,在別墅內外來回運送。
「你哪來的錢買這麼多吃的?」李廣截住他問。
「我在牢裡正正經經賺的錢啊!給廣哥你做幾頓好吃的!」梁烈鋒嘴裡叼著煙,口齒不清地回答。
李廣努力地深吸一口氣,把刷刷直冒的火氣壓下去,感覺剛才的《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通通都白讀了。
「你瘋了嗎?才存了那麼一點錢還亂花?!」
「廣哥你說得對,才那麼一點錢,花掉了也沒關係嘛!你得多吃點好東西!」
李廣沒好氣地斥他:「馬上退回去!梁烈鋒,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中槍以後,舌頭和鼻竇受損,腦內與感官有關的部分也修復得很差,嗅覺味覺都衰弱得跟沒有差不多?吃得多吃得少、吃得好吃得不好,有分別嗎?!」
李廣移居英國後根本沒法重操舊業,長年靠警隊裡的後輩匯錢接濟著。他心氣高,不肯多要錢,多了一定退回去,手裡的錢僅僅夠他每天早上吃兩塊吐司、晚上隨便下個沒調味的麵,填飽肚子就行。
對他來說,食物再怎麼誘人,他都嗅不到、嚐不出來,何必浪費?
梁烈鋒腳步一頓,笑容淡下去不少,眉頭如同感受到微微疼痛般皺起,嘴唇微張,不斷輕微地抖動著,可是他很快又重新擠出笑容來。
「我知道啊。」他澀聲說道,「剛問了馮醫生你有沒有什麼要戒口的,或者口味有沒有變,他告訴我了。」
「那你……你這……」
「我覺得這錢花得值,給值得的人做飯,就值得。廣哥,你從今天起吃得好一點好不好?就算嚐不出味道,也別那麼隨便對待自己的胃。」
李廣抿著嘴唇不作聲,半晌才硬梆梆地扔下一句:「隨便你了。」
梁烈鋒把食材全送進廚房裡以後,就開始忙忙碌碌地做菜,一手把煙從嘴邊拿開,在灶邊磕了磕煙灰,又叼回去了,咬在嘴角跟李廣嘮嗑。
「今晚吃魚好嘛?廣哥你愛吃魚,我去街市買了幾尾魚,都是新鮮的,保證好吃。」
「只有我和你怎麼吃得了這麼多……馮醫生留了晚飯。」
梁烈鋒一秒否決:「怎麼就不能了?分量我有分寸,瞧我給你做個全魚宴,馮醫生當那邊當然也得加菜,繳房租嘛。」
李廣看他一邊剖魚去鱗,一邊顧著兩個灶頭,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就問他:「要我幫忙嗎?」
梁烈鋒發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李廣跟他說話的口氣已經溫柔多了,不跟他吵那些有的沒的了。
他心裡雀躍,歪頭吐掉煙頭,咧開一嘴白牙,嘴皮子又開始不安份了:「廣哥你倒是說說,你在廚房裡會幹啥啊?你和馮醫生倆大老爺幫忙使勁吃就成!」
李廣的目光立刻從梁烈鋒的臉挪到案板上的盤子裡,臉色被灶火燻得發紅發燙。
「我也是會下廚的。」他很沒底氣地嘟嚷一句。
「哦,也就下個麵、煎個蛋、汆一下青菜這種程度。」梁烈鋒無情揭破。
「……」
梁烈鋒這人鐵了心要做頓豐富的晚飯,就卯足了勁去做,廚房裡炊煙嫋嫋,香氣撲鼻,一個多小時內就生出了四菜一湯的全魚宴──
一大盤清蒸石斑魚塊,塊塊鋪著蔥花,鮮滑香甜;魚頭魚尾加上蛤蜊、香菇、蘿蔔絲和海帶,熬成營養豐富又容易入口的石斑粥;另一尾魚是鯪魚,肉全剔出來,和豬肉分別打成膠,釀進茄子裡煎得金黃;最後一碟菜是偏甜的蕃茄紅衫魚,還有一鍋加了鰹魚粉的豆芽魚丸豆腐清湯解膩。
「廣哥,你嚐嚐?」梁烈鋒解了沾滿魚鱗、水漬和油煙味兒的圍裙,擠到李廣身旁,「趁熱吃,別放涼了。」
李廣再三確認:「沒有放很重的調味或者辣椒吧?我真沒法嚐出什麼味道,也不喜歡吃辣。」
「當然沒有,純天然的,養生!」梁烈鋒拍胸膛保證。
當梁烈鋒掀開那盤清蒸石斑魚塊的蓋子時,李廣忽地愣住了。
微微淡淡的鮮甜味兒撲鼻而來,混著豉油、薑、蔥和蒜的鹹香,還有一股隱約的香味,陌生,卻又熟悉得很。
他腦海裡某處深埋的記憶被觸動了,微微地睜大了眼睛。
梁烈鋒嘴角含著笑,在他耳邊說:「我在牢裡恰巧碰到你李家大廚的兒子呢,說你小時候可喜歡吃清蒸石斑了。他還告訴我他爸當年蒸魚的竅門──你們李家人的嘴可刁了,醃魚的時候,不是上好的花雕酒絕對不用。」
李廣張了張嘴,似乎懂了什麼,又不敢肯定似的,筷子在魚肉上頓著不動,踟躕著沒挾下去,在梁烈鋒眼神催促下,才顫抖著挾了一塊潔白軟嫩的蒸魚,放進碗裡。
魚肉質地鬆軟,一放進嘴裡彷彿融化了似的,毫無雜質的味道在嘴裡散發開來,調味和回憶如出一轍。
他就懂了,其他材料花的錢還好,梁烈鋒這些年來在牢裡存到的錢,大半都花在一斤上萬元的極品陳年花雕酒了,就為了讓嗅覺味覺衰退了九成以上的他重新嚐到舊日的珍饈美味。
該說「謝謝」嗎?可是與對方高昂的付出相比,口頭道謝實在輕如鴻毛,他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挾了一筷又一筷,就算其他菜式在嘴裡味同嚼蠟,也還一直吃。
馮敬德看著不對勁,趕緊阻止李廣吃到撐壞自己的胃,幫著吃了不少菜,對梁烈鋒比了個大姆指:「多虧李Sir,我才能蹭到這一頓全魚宴。梁Sir你廚藝當真厲害,我常聽老頑童提起,說以前學下廚正是你手把手教的,今天一吃,果然名不虛傳。」
「馮醫生過獎了。」梁烈鋒也樂得有人捧場,笑著道謝,「就是點雕蟲小技而已,自小在家裡掌勺,在警察宿舍裡隔三差五給大夥兒做頓飯聯誼聯誼,後來蹲牢也常去廚房幫忙,拿有限的食材變著花樣做點好吃的……哈,日子總得有點甜酸苦辣才帶勁兒,馮醫生你說對吧?」
「這個當然。對了,你既然有這門技藝傍身,也還有體力精神,有沒有想過去當大廚,或者開家私房菜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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