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敬德和周白通這倆老光棍完全不介意單身過日子,可李廣很清楚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這七十年人生裡,不是沒有想過找個伴兒──
奈何,年輕時鼓不起勇氣向暗戀對象表白,把機會拱手讓給了兄弟梁烈鋒,卻又萬般捨不得,和弟妹藕斷絲連的,那種背德感折磨得他夠嗆;到了四十出頭,橫空殺出一場巨變,魂牽夢縈的弟妹沒了,最好的兄弟梁烈鋒和他分道揚鑣,重案組裡兄弟死的死傷的傷,他頭部中了兩槍,人生徹底毀了,根本沒有心情談情說愛。
讓一塊鐵板在冷熱之間來回切換不難,可人心呢,第一次熱起來往往就是一眨眼的事,一旦冷下來,要再熱回去就難了。
李廣心想,他是真的熱不起來了。
人類對於異類的容忍度總是比較差。但凡臉上有疤、瞎一隻眼,似乎就很難融入群體之中。路上途人瞥見他的臉都會渾身不自在,有的多看幾眼,有的撇開目光,更何況與異性接觸?
本來李廣也不喜歡讓別人看到自己殘疾的部分,可是多年來屢屢進出醫院、在鬼門關前徘徊的經歷,似乎把某些情緒從他身體裡剝離了。現在的他,面對什麼都有點無悲無喜的味道。
可他這些年來始終有些耿耿於懷:難得有人受得了他的臉,卻受不住他愈來愈孤僻的性格。
他到了英國以後,除了練練獵槍打業餘飛碟賽以外,基本都窩在家裡,批判這個糟糕透頂的世界,思考人性本質,詰問存在的意義為何……有時候一整天都未必會說上幾句話。
有一次,打飛碟認識的女士去他家作客,一踏進門就被他家浩瀚的書海嚇到了,也根本跟不上他的話題。
「你看,各地警察體制愈來愈完善,可世上罪犯還是愈來愈多。」李廣和她共進晚飯時,看著電視上的新聞,平淡地評論了一句。
那位女士只覺話題開得莫名其妙,也搞不懂李廣語氣是在發牢騷還是怎的,隨口答道:「呃……一直都那樣子啊?」
「我覺得,大概是做壞人的代價很低,而做好人的代價……太高。你覺得呢?是人心的問題,還是社會的問題?這種情況有可能改變嗎?」
在李廣看來,這就是閒話家常,可話題就這樣僵住了,兩人又艱難地聊了幾句,愈發話不投機,那位女士試著把話題改成什麼「正向人生」,甚至還勸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可他不為所動。
她尷尬地吃完晚飯,就忙不迭離開了,再也沒有聯絡。
而宋盈盈是這麼多年來,除了舊相識以外,第一個肯接近他又和他聊得起來的人。
李廣去交流協會本來也只是跟梁烈鋒嘔氣而已,向侍應要了一杯加檸檬片的水,打算站在一邊,看看別人跳舞就算了。
隨便一站,和一個小女生不小心碰在一起,差點打翻了水杯。
「先生對對對不起!」小女生趕緊道歉,又認出他來,「啊,您是……那位衝回火場救同袍兒子的李Sir?我在新聞報導上看過你的故事!」
李廣不欲多說,禮貌地頷了頷首,掉頭就走。
「那……那還疼不疼?我看著舊照片都覺得疼……」小女生跟在他背後接二連三地拋出問題,「我……我想知道,你那時候怕嗎?會後悔嗎?」
李廣有些詫異地頓住腳步轉回來。
針對他的政治迫害消失後,他回到H城獲頒勳章,媒體一窩蜂地追捧他,描繪他當時有多英勇無畏,卻沒有人關心過他現在過得怎麼樣──只有這個小女生關心他還疼不疼。
看著只有十多二十歲,這年紀不該是在追明星、跟朋友瘋玩嗎?怎麼會好奇他一個老頭昔日救人那一刻心裡抱持著什麼想法?
他淡然答道:「當時沒想那麼多,覺得應該救就救了,中槍那一下當然是極疼的,至於現在……不疼了。為什麼這麼問?」
「我讀哲學系的,不知道怎的,看到你的事跡,就很想知道答案……」小女生像打開了某個開關一樣,剛才的羞澀一掃而空,侃侃而談,「我一直都很喜歡看像你這樣捨生取義的故事。我相信人性善惡參半,就算世界多麼糟糕,也總有那麼一些時刻,人性的光輝會在黑暗裡綻放出來……」
「我勸你放下這種天真的想法。這些事跡不是童話,主角大多都沒有好下場。」李廣冷冷地撇下一句,不再理會她,自顧自走到舞池另一邊。
小女生吃了閉門羹,卻不生氣,向著他的方向依依不捨地望了好一會,被朋友拉著說了幾句,似乎想拉她進舞池裡找舞伴,她卻回復了那副羞怯的模樣,一個勁兒地搖頭。
「瞧你整天窩在宿舍裡快發霉了,好不容易拉你出來一趟,你明明也買裙子和鞋了,怎麼又不跳,呆站在一旁?」
「我……我不懂跳,看著你們跳就好了。」
「有什麼關係?開放日而已,隨便跳都可以啦!大家都有男伴了,就你還沒有!趕緊來一起玩吧!」
「我,我再看一看情況……」
「宋盈盈你這怪人」──李廣看到她友人擰著眉毛,嘴型如此說著,沒趣地走開。
好笑的是,這小女生口是心非,在場邊躍躍欲試,走到池的這一邊瞧瞧,又走到另一邊,卻總是怕羞,裹足不前,連有男士主動邀請她,也慌得一口推掉,事後又懊惱地跺了跺腳,半垂著頭,眼眶紅紅的。
李廣觀察了一會她的舉止,遲疑了一下,繞回去了,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去:「是不會跳舞嗎?我教你。」
優雅舒緩的華爾滋旋律裡,李廣被她笨拙地踩了好幾腳,聽了一耳朵緊張不已的道歉,然而對他來說,這些都沒關係。
「別緊張,初學錯步沒有關係,這又不是人生。」他說。
宋盈盈愣愣地點頭,跟上了他的話題:「哦……那麼,人生裡一旦錯步了,就回不去了嗎?」
「有的是,有的不是。」
「怎麼說?錯了一小步能改正,那麼,要是錯了一大步、錯了很久呢?……哎,抱歉!」宋盈盈顧著說話,又絆了一下,才剛被李廣扶正的身體功架登時全亂了套,狼狽地摟著李廣的腰,一動不敢動,臉像火燒似的紅了一大片。
李廣微微笑了笑,他懂得辯論與索求真理的衝動:「你要不先學跳舞,要不先聊。」
宋盈盈俏臉一紅,吃吃道:「那,那先學跳舞吧。」
當動人心弦的旋律奏起來,任何語言都不足以精確地表達音樂與舞蹈的精神世界。
「閉上眼睛感受一下旋律,先跟著旋律晃動一下,我逐個舞步地教,托著你的腰,不會摔的。」
溫情優雅的他漸漸安撫了緊張生疏的她,一個認真地教,一個認真地學。
宋盈盈本來也是極容易專注於單一件事的人,很快進入了狀態,又年輕學得飛快,和李廣跳得有模有樣,老男人和少女的配對在舞池裡翩翩起舞,很快成為了全場焦點。
一領一隨之間,跳舞是最接近愛情的東西。
人如其名,宋盈盈長了對杏眼,很是清純嬌憨,秋波盈盈,顧盼生姿,讓李廣禁不住地想起了年輕時暗戀的女人梅若男,也有一對圓圓的、美麗的杏眼。
李廣想歸想,倒不會老糊塗到真把這個小女娃子當成舊情人替身,頂多就是心弦被勾動了一下,暗地裡喟歎一句:遙想當年,如果他和梅若男成了一對,生了女兒,長大了也許會像宋盈盈這樣……?
「那個……我,我可以叫你廣叔嗎?」
李廣心裡想著事,看著宋盈盈的眼神再柔和了不少,應道:「嗯。」
「我本來只是被朋友拉著過來的,想不到跳舞這麼有意思。廣叔你……你之後還會來嗎?我還想跟你學。」
「你喜歡哪個哲學家?」李廣忽然切換了話題。
宋盈盈毫不猶豫地回答:「康德。我喜歡康德,特別喜歡他說的那句:『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敬畏:一個是我們心中崇尚的道德準則,一個是我們頭頂的星空。』」
「嗯。『所謂自由,不是隨心所欲,而是自我主宰。』」
宋盈盈難得找著同道中人,高興地笑了,白白淨淨的臉蛋上凹出兩個小酒渦。
跳完舞已經接近中午,宋盈盈揮別朋友,和李廣結伴辦了會籍,走出協會會場,肚子忽然「咕嚕」地響起來了。
宋盈盈拚命地忍住異樣,笑著對李廣揮手:「我先回大學宿舍了,下次再約!」
李廣看出來了,一把撈住她的手臂,問她:「不吃午飯?」
她原本還在掛著燦爛的笑容一直說不餓,直到李廣沉沉地盯著她,明顯看穿了,才不好意思地囁嚅道:「我,我買了裙子和高跟鞋以後,這個月的錢只剩下一點,本來足夠吃飯的,但剛剛辦會籍花光了,所以……沒關係的,我趕回去吃點餅乾就好了!」
李廣二話不說,帶她到了附近的一家高級餐廳裡用膳。
高級餐廳採用壁燈照明,營造出一種溫馨優雅的氛圍,餐桌上擺放著精美的一小束花卉,餐具、餐盤、酒杯和餐巾都擺得一絲不苟。
「喜歡什麼就點什麼,我請客。」李廣說。
「這,這太貴了……」宋盈盈在位置上緊張得坐立不安,「廣叔你不用破費請我吃這麼貴的……」
在李廣的堅持下,在侍應的注視下,她抖著手指了指餐牌最上方最便宜的一個肉醬燴義大利麵。
「這個……單點這個,就行了,謝謝你……那個,請,請問,義大利麵減量的話,會減多少塊?」
侍應不禁奇怪地瞟了她一眼:穿著晚禮服,看起來不像摳門的顧客,還提什麼減不減價的要求?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餐廳沒有這樣的做法。午餐的人均最低消費要到一百二十塊,除了這一份義大利麵,您還想配什麼甜品或飲料呢?或者有沒有興趣嚐嚐我們的signature grill(招牌鐵板燒)?」
宋盈盈望著菜單上的銀碼,慌了,手裡拿著菜單跟拿著燙手山芋似的,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用了,就這樣子……一定要加配嗎?啊啊啊不好意思!這樣的話,我,我……」
這時候,李廣伸手輕輕抽走她手裡的菜單,遞給侍應,再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開口替她解圍。
「我阿囡想吃清淡一些,下次再來試你們的招牌菜。」他完全沒看餐牌,隨口就報了一串菜式,「這個義大利麵以外,另加一道黑松露南瓜奶油湯、龍蝦沙拉、一份洛神花野莓果凍、飲料來一杯蘆薈蜂蜜熱茶。」
說完,不忘低聲跟宋盈盈確認:「我替你加點這些可以嗎?沒有什麼忌口吧?」
宋盈盈胡亂點頭,囁嚅道:「嗯,嗯,廣叔你拿主意就行,不過,就,就是,這樣很貴啊……」
侍應在旁觀言察色,心忖:這真的是父女嗎?老人一看就是懂行的,而小姑娘像未見過世面的學生。女生也明明以「叔」稱呼對方──說是這個老人的養女還比較像──或者,「養」是「養」了,卻可能帶著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條件?又或者,對外以父女相稱只是偽裝?
不一會,他們桌上的普通鮮花就換成了紅玫瑰。
李廣蹙了蹙眉,舉手想叫侍應換回去,卻被宋盈盈按住了手背。
「算了算了,不要麻煩人家……玫瑰花很漂亮,我很喜歡。啊,換了花,會不會額外收錢啊……」
李廣無奈地笑了:「你啊,怎麼總想著這些?都說了我請客,別擔心結帳的問題。」
上菜後,李廣還教宋盈盈餐桌禮儀。
「一般餐廳會按照菜式呈上的順序擺放餐具,按照由外至內的順序使用餐具就不怕出錯了。用餐的禮儀要注意,如果用一句話總結西方餐桌禮儀的精髓,那就是 One thing at a time(每次只做一個動作),吃的時候吃,喝的時候喝,說話的時候說話,但不要混在一起進行……」
她小心翼翼地用餐,又忍不住偷偷瞟著坐她對面的李廣,眼神裡藏不住怦然心動。
李廣正專心致志地從眼前的一碟牛排中切出一小口,叉著放進嘴中慢慢咀嚼,那一口完全吃下去了,才和她聊幾句,文、史、哲無所不談,卻不會聊到忘形,點到即止,打住話題再嚐下一口,一舉一動都帶著一股自然而然的優雅氣質。
這位老紳士也許不及年輕帥氣的小伙子般光芒四射,但歲月在他身上刻出一種深邃的、神秘的魅力,那是一種積澱多年的氣質和修養,不光穿著得體,舉止有禮,談吐也沉穩充滿智慧,如同一本厚重的人生箴言,令她窺見了殘缺外貌下那道熠熠發亮的靈魂。
李廣看她眼神發亮,跟個饞嘴的貓兒似的,微微笑了笑,柔聲說:「這家西餐廳在H城開很久了,我以前也常吃。覺得好吃的話,下次約跳舞後還帶你來。或者想換換口味的話,我一好哥們兒新開了家融合菜餐廳,之後帶你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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