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通手裡拿著半根炸雞腿狂啃，一見梁烈鋒從電視台回到別墅，馬上不吃了，隨手一抹嘴角油膩，衝上去攬著他肩膀道賀：「鋒哥──嘿，以後要改口叫老闆了，恭喜啊！我都還沒吃過融合菜呢，一聽就是稀罕東西，一定很好賺！等你開業了，我一定來捧場！」
梁烈鋒咧嘴一笑，跟這位舊同袍不輕不重地擊了記拳：「兄弟之間說什麼捧不捧場的？想吃什麼私下跟我說一聲就好，直接送上門！我跟合夥人談談看，看看能不能再給大家辦張會員卡，打個永久八折！」
他心情正好，又轉向自家兒子邵毅，笑得格外燦爛，活像隻吐著舌頭尾巴狂搖等待誇誇的大狗：「阿毅，你老爸我啊，剛剛上電視表現還行吧……？」
邵毅跟著養父內斂木訥慣了，不太習慣親爸熱情的性子，有點侷促地笑了笑，點點頭，乾巴巴地誇一句：「嗯，很厲害。」
梁烈鋒得他一句誇，高興得不得了，趕緊再接話：「那，那阿毅你之後有空來我餐廳吃飯好不好？杜法醫你也一起來好嘛？一家人聚一聚……」
他和兒子形同陌路多年，才剛相認不久，恨不得把父子倆失落的二十多年馬上全補回來，就算男媳婦不太合眼緣，也得愛屋及烏，一個勁兒地問杜衡喜歡吃什麼菜，有沒有忌口。
「杜衡，我記得你挺喜歡吃融合菜的，能不能……」邵毅生怕杜衡一口拒絕，悄悄地摟著杜衡的腰，眼巴巴地望著他。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杜衡被兩對亮晶晶的狗狗眼圍攻，只得投降：「一定來，一定會和邵毅過來的。」
梁烈鋒心滿意足地和舊雨新知寒暄了一會，不見李廣，疑惑問道：「廣哥呢？」
「在樓上房間呢，說要早睡，不看電視。」
「喔……」梁烈鋒咂了一下嘴，背後那條無形的狼狗尾巴一下子耷拉下來了。
可李廣其實根本沒睡，正在樓上聽著動靜呢，聽到梁烈鋒那把大嗓門一下子啞火了，心裡硌得慌，就跟吊著一大桶水七上八下似的。
裝作睡覺不出去，顯得很不給面子；出去告訴他其實有看節目，又太刻意突兀──而且這和自己當初說的話不一樣啊！
還好，梁烈鋒似乎並不打算深究，在樓下吆喝幾聲，圍起兩桌，一桌抽煙擺個煙灰缸，另一桌不抽煙，熱熱鬧鬧地搓起了麻將。
不消一會，一股煙草焦糊澀味混雜著濃郁辛辣的酒香揮散開來。
和煙酒不離手的梁烈鋒不一樣，李廣平常不煙不酒，可是那年代的探員大多都是老煙槍，查案時叼著煙猛抽，一休假就約兄弟三五成群打牌、去夜總會叫陪酒女郎消遣、也有悶頭灌酒喝到爛醉如泥的，李廣作為隊長，在重案組裡待了十多年，煙酒味不習慣也得習慣。
煙草與酒精揮散的味道通過鼻腔和喉嚨，帶來一股嗆人的燒灼感，在胸腔裡久久不散，觸動著靈魂深處那些陳舊發黃的記憶。
那時他還沒當上重案組隊長。初代重案組紀律鬆散，值夜到一半，一群人值著值著，無所事事哈欠連連，不知道誰趁李廣在位置上睏極睡著，從抽屜裡拿出一整副麻將，所有人頓時來了精神，支起一張摺疊桌就搓起來了。
李廣耳朵靈敏，一下子被洗牌的動靜吵醒，坐直了身子。
「快快快收起來！」一個年輕同袍慌了手腳，「都叫你們別玩了，等下會被廣哥訓的！」
梁烈鋒咬著半截煙，笑那年輕同袍：「怕什麼？看我的！」
他嘻皮笑臉地跟李廣打招呼：「李Sir，來玩嘛？」
李廣伸脖子瞧了一眼，哼道：「我不打牌。說了多少次了？都給我正正經經值夜！」
梁烈鋒走過去，勾著他肩膀擠眉弄眼：「哎呦李Sir，您大可以放心，大夥兒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在你眼皮底下也肯定不賭錢！真的不玩玩嘛？」
李廣被他纏得沒脾氣，無奈地妥協了：「算了，總之有什麼突發情況，都要馬上拋下牌局出勤。我加入也不是不可以，德國橋牌你們會不會？玩撲克牌安靜一些，麻將太吵了。」
「我瞧，這跟吵不吵沒關係吧？李廣你是不是不會打牌？」梁烈鋒看穿了一切，不懷好意地嘿嘿笑，故意氣他，「不愧是李家大少爺，打牌都要打什麼高級德國牌，麻將太低級了看不上眼。」
李廣被他嗆得面紅耳赤，一言不發，甩手就走。
不會麻將又怎樣？他就是不喜歡這種吵吵鬧鬧的玩意！
梁烈鋒這傢伙就跟個幼稚小孩一樣，專門以氣人為樂！
眾人搓得麻將「嘩啦嘩啦」地響，這個叫著「吃」，那個叫著「碰」，李廣實在按捺不住，在位置上起身斥道：「吵夠了沒？」
那時候重案組多數人都還排擠他，靜了一靜後，怪笑聲此起彼落，有恥笑他「大少爺」的，也有給他起綽號「小器鬼」、「怪胎」、「典獄長」之類的，李廣心裡惱怒不已，趴在自己位置上生悶氣。
結果還是梁烈鋒厚著臉皮蹭過來撩他。
「大少爺，又生氣啦？」
「沒有。」
「大夥兒都愛打牌，就你不打，還不許別人打，這樣很沒癮的！沒打過牌也沒關係，真的不試試嗎？」
「我不用……」
「我們查案的，什麼都得懂些皮毛嘛！喏，你就坐這，玩一玩就能上手了！」梁烈鋒一邊說，一邊推搡著人到牌桌邊坐下，從碼牌開始教起，教曉了以後，自己也坐上家位置一起玩。
梁烈鋒上家是周白通，打出一張，梁烈鋒伸手就收了，若無其事地順手丟出一張給李廣。
「二萬。」
李廣看到那張二萬，挑了挑眉，收下來了，把牌一推：「食糊（和）。」
周白通瞪大了眼珠子：「你怎麽又食糊啦？！」
看著李廣從另外三人那裏劃走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籌碼，周白通和另一個年輕探員不禁抱頭哀號：「這是新手運吧？絕對是吧？怎麼手氣這麼好，我們出什麼牌你都能和？」
李廣也覺得詫異，有點狐疑地偷瞄了一眼梁烈鋒的牌，一看，睜大了眼睛，一口氣噎在喉嚨裡不上不下。
這小子簡直太不要臉了，把牌「鬆」給他呢，明明自己手裡有一二三四萬，偏偏把二萬送出去讓他和！
李廣不動聲色，繼續打牌，冷眼看著梁烈鋒一直送牌給自己，要是手上沒有自己想要的牌，還會想法子勾搭另外兩人把那張牌漏出來。
「唉呀，手氣也太好！」這廝還裝模作樣地跟著另外兩人大呼小叫。「就說了打牌很好玩了，對吧大少爺？」
本來，按李廣的性子，別人不認真作賽，故意讓他，他必定會生氣，覺得對方瞧不起他。
可梁烈鋒讓牌讓得自得其樂，他半點氣不起來，還莫名其妙泛起了一種看穿對方小心機的得意之情。
不就是想捧得他飄飄然，對重案組大夥兒在值夜時打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加入一起玩嗎？
瞧那大尾巴晃得！咧著嘴直笑，就差口水沒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了，跟即將叼到肥羊的大灰狼沒兩樣！
他李廣才不當這肥羊！玩歸玩，別想著賄賂他！這次只是例外！
不過，微妙而和諧的氣氛沒持續多久。
同桌兩個小伙子傻呼呼的，沒看懂牌局發生了什麼，但要是梁烈鋒一直讓下去，傻子也遲早會發現不對勁。
梁烈鋒似乎也發現李廣看穿了他把戲，索性在李廣即將再次和牌時，亮了底牌：「大少爺，我這裡有么雞（一索），你要嘛？」
「喂鋒哥，你怎麼可以這樣啦？不公平！」周白通嚷道。
梁烈鋒不管他，扣著手上的么雞，故意笑得跟無賴痞子似的，不懷好意地歪著嘴角，拖長了語調，再問：「李廣，李大少爺，李Sir，廣哥～要吃我的雞嗎？」
李廣聽著語調不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一伸手：「你不是一直讓牌嗎？要送快送，不送給我吃就算了，我自摸。」
梁烈鋒一聽這話，更樂了，抓住李廣的手，一把按到自己褲襠上。
？？？
「好啊，我雞在這裡，送給你吃！」
那一下，李廣腦袋裡「轟」的一聲，身體裡的熱血似乎一下子全湧到腦袋裡再炸開來，在同桌三人的拍桌狂笑起哄聲中，扭著梁烈鋒衣襟，一記直拳直襲臉側，迅速點燃戰火。
「梁烈鋒！！！你少開點黃腔會死嗎？」
梁烈鋒自小視打架跟吃飯一樣稀鬆平常，哪會怕他拳頭？一低頭躲過那一拳，「呼」的就是一記反擊。
「哎哎哎，別再『自摸』了啦！我雞送給你吃欸！白送都不要？」
李廣一個後仰閃開，橫掃一腳，狠狠襲向對方下盤，又惱又急地罵他：「丟，誰他媽的要吃你的雞？！你噁不噁心？！」
「太好了，我們的李大少爺終於開竅了會講髒話了！來來來，再多講一點！」
他們之前根本不曾在陽光之下肩並肩走在一起，卻在深夜裡拋開了出身和性格上巨大的鴻溝，揮灑著汗水，肌膚相貼地打上一架，打到衣衫散亂，抱在一起滾到地上，還不撒手。
李廣用抱摔的姿勢去絞梁烈鋒的腿，聘教官學的標準搏擊招式；梁烈鋒可就沒這麼講究了，對他來說，管他美不美觀有沒有招式名字，總之能起效能打贏就行了，於是一隻手臂反過來勒李廣的脖子，李廣一張臉登時憋得跟蕃茄般紅通通的。
「服不服輸？」
「誰要服輸了？！」李廣吼他，「我一時沒防好你那些野路子而已！再來！」
梁烈鋒倒也不敢真勒下去，鬆了手後撤站起來，李廣馬上又一記勾拳打來。
梁烈鋒閃開，李廣沒打到，順著那力道，撲出去一頭就栽到梁烈鋒肩膀上，兩人又滾在一起扭打不休。
李廣向來跟個冰人兒似的，夏天還能穿長袖不怎麼流汗，可他和梁烈鋒打架打得直喘粗氣，滿臉滿身大汗淋漓，鼻尖的汗滴剛好就滴在梁烈鋒眼裡，而梁烈鋒額頭的汗珠也飛濺到李廣眼睛裡了。
汗滴又鹹又澀，兩人不約而同瞇起眼，停下了動作。
李廣這才意識到，兩人肩疊著肩、胸口撞著胸口，兩人彷彿兩塊天生就該拼在一起的拼圖，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道線條都合攏在一起，半點空隙都沒有。
梁烈鋒還在愣愣看著他，眼神落在他褲襠上。
「大少爺你的雞看著也不小嘛……到底在害臊什麼，不跟大伙兒一起沖澡？」
李廣早就覺得胯下有些異樣了，順著他眼神低頭一看，整個人僵住，太陽穴猛然跳了一下。
這傢伙……！怎麼連帶著自己也……？
梁烈鋒隨口說了那麼幾句，也回過神來了，瞟了幾眼自己褲襠，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男人上了火哪有這麼容易說消就消的？兩人擦槍走火後就這樣杵著，皮笑肉不笑地互相看了幾眼，過了好幾秒才不約而同地撒手後退，齊聲破口大罵：「你他媽的噁不噁心？！」
覺得「噁心」……嗎？
那年代裡或許是的，可是事過境遷，到了現在，李廣無法確定梁烈鋒是否還這樣想。
他想，他不歧視同性戀。養子就是個天然彎，而他也多少聽過監獄裡的一些風氣，梁烈鋒蹲了那麼多年，性向變了也不足為奇。
那自己現在是怎麼想的？李廣不願細想，也不敢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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