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不緩不急的,優雅而自信,一路往病房這邊過來,卻在門口頓住了。
李廣瞇著眼,和梁烈鋒那位合作夥伴施麗華對上了眼。
施麗華穿了一條色調淡雅得體的連身長裙,手裡提著一隻保溫壺、一束花,目光在李廣和梁烈鋒交握的手上逡巡了好一會,眼神微動,咬著嘴唇沉吟不語。
她在門口停留了一會,似乎想轉身離開,卻又轉回來了,邁步走進病房,對李廣微微笑了笑。
「李Sir,您醒來實在太好了,多休養休養一定會好起來的。」
李廣心情差,連客套笑容都不想展露出來,癱著一張臉,冷冷地望著她。
施麗華半點不介意他的態度,神色自若地把花束和保溫壺擱在床邊櫃子上,再搬來一張椅子坐下,望了望梁烈鋒睡得正酣,才再開口說話。
「李Sir,明人不說暗話,我就實話實說了,在感情事上,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感情事?他有什麼好羨慕的?
難道這個女人控制慾太強,看不得心上人在醫院裡照顧他人,略一打聽後,趁他臥病在床,過來諷刺他和宋盈盈之間的忘年戀?
李廣戒備地打量著她,可是無論他怎麼打量,都感覺不出她有惡意。
施麗華笑了笑,繼續說:「阿鋒……梁老闆他和您感情真的特別好。前幾天他發我一則簡短的訊息,說要去醫院照顧他好兄弟,就不回我訊息了,電話接過一回,語氣卻有點焦躁,說不到兩句就掛線了。」
她說,那時覺得,看一個男人好不好,不是看他有多會在自己面前甜言蜜語,而是看他對身邊親友如何。顯然地,梁烈鋒一定是個好男人,一定比她花心且不負責任的前夫好得多。
「他和我相處時總逗我發笑,吃飯看電影之類一律由他來結帳,晚上消遣後一定把我送到家門口才離開──陽光爽朗、有擔當、有一點點大男人主義但可接受,我以為這些就是他的全部,也以為我和他之間多半能成。」
施麗華嘴上說得輕鬆,眼中仍然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酸澀不甘。
「我擔心他熬壞身體,來送點補補氣血精神的雞湯,這下才真正懂了梁老闆這人。他從來不曾為了我拋下公事,從來不曾為了我忍不住發別人脾氣,連手都沒牽過呢……李Sir,我看出來了,你才是一早被偏愛的那一個,我無謂插足當第三者。」
施麗華的話傳入李廣耳朵裡,特別陌生。
梁烈鋒和這施小姐不是在熱戀期嗎?什麼叫「手都沒有牽過」?
「一早偏愛」……又是怎麼回事?
施麗華說完,站起來,後退一步,撫平連身裙的皺褶,那股身為女強人的氣勢又回來了,勾唇一笑,話裡的熱情與禮貌恰到好處。
「李Sir,祝您早日康復,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我和梁老闆呢,就只是商業夥伴之間的合作關係,彼此交個朋友,希望您不要介意──啊,對了,還請李Sir您守個秘密,別跟梁老闆說我來過。」
她抽走保溫壺上貼著的便利貼,揉成一團,隨手放進手袋裡,灑脫地揮了揮手,高跟鞋的「咯咯」聲一路遠去。
李廣還沒反應過來,梁烈鋒就醒來了,睡眼惺忪的,扭頭往腳步聲方向望了一眼,拔足追出去。
「欸!欸施小姐!你來了不叫醒我?哎呦喂,走那麼快做什麼?啊廣哥他醒了你們不認識一下嗎?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我二十歲就認識他了,我們感情可好了……」
施麗華哭笑不得,停下腳步,一手叉著腰,一手甩手袋,「啪」地打了他腦袋一下。
「嗷!施小姐你,你打我幹嘛?好疼!」
「我知道啊,感情特別好嘛!一輩子的兄♂弟♂情嘛!人醒來沒事就行,你梁大廚最好快點回到餐廳,一直不開店,客人會流失的!再不開店,當心我和你家餐廳解約!」
「這可不行啊不行!我今晚抽空回餐廳一趟行了吧?還有還有,之前那個啥,呃,就是,我們不是約看電影了嘛?不好意思這幾天在照顧廣哥爽約了,那齣叫什麼來著,什麼愛……《愛在巴西》是嘛?」
「……是《愛在巴黎》。」
「對對對,就是《愛在巴黎》,這戲還在上映不?要不我……」
施麗華挑了挑眉,一口回絕:「不用,有的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人啊,得往前看。我倒是挺想推薦你看一套名電影……」
「什麼名電影?」
「《斷背山》(註:同性戀愛情電影)。」
「……啥?」
這片子剛推出時,梁烈鋒還在蹲牢呢,沒聽過,一臉黑人問號地看著施麗華留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揚長而去。
「施小姐這是幹嘛呢……古古怪怪的。」
梁烈鋒一臉鬱悶,走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又拉起T-shirt聞了聞有沒有汗臭味兒,坐在床邊跟李廣一個勁兒的嘮嗑:「廣哥啊,我怎麼覺得施小姐她突然變冷淡了呢?怎麼招呼都不好好打一個就跑掉了?我鬍子拉渣沒洗澡的樣子嚇到她了嗎?」
李廣也一臉鬱悶,努力地牽動著有點僵硬的頰肌,冷硬地吐出一句:「那你去啊,去把人追回來啊。」
梁烈鋒起身,走出兩步,遲疑了一下,又坐回床邊了:「唔……算了,她也不像真生氣了,應該沒啥。照顧廣哥你比較重要嘛……你昏睡好幾天了可把我嚇壞了,我趕緊叫護士醫生來看看。」
「比較重要」──李廣莫名其妙的被這四個字撫平了心中焦躁。
他看著梁烈鋒幫他加墊了個枕頭,按鈴叫人,又說要擰條濕毛巾給他擦手擦臉擦脖子,望著這人匆匆忙忙的背影,沒來由一陣竊喜。
看來,在梁烈鋒心裡那桿秤上,自己還是有點份量的……
那感覺來得鬼鬼祟祟,像賊一樣,李廣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梁烈鋒已經在大驚小怪地嚷嚷了。
「廣哥你笑了嘿!」
李廣調侃他:「我告訴你,晾著人家不管,約了看電影爽約,連片名都記錯,被手袋打頭根本活該。人家這是單方面甩了你了,要和你拉開距離了,你還不懂?」
「欸……所以就說了,我真的搞不懂女人心!」梁烈鋒一臉悲壯視死如歸,「廣哥你……你就笑吧笑吧!怎麼笑都行!」
可輪到自己的事,李廣可就笑不出來了。
醫護評估後撤掉了各種管子,只留了輸液點滴和心跳監測器的貼片。
梁烈鋒扶著李廣坐起來,讓他自行刷牙漱口。過程中李廣一直感覺自己身體哪兒都像老舊生鏽的齒輪似的,使不上勁,刷牙刷兩下就沒力氣了,休息好幾分鐘才能再抬起手臂,眉頭愈皺愈緊。
聽醫生說,自己這是腦梗死沒錯,還好病灶規模很小,急救及時,但腦內的運動神經元受創,上身行動遲緩無力,下肢更是直接癱瘓了。
梁烈鋒也不太敢提「癱瘓」兩個字,只安慰他說:「一定就跟之前一樣,行動暫時有點不方便而已,休息一下就……」
李廣輕輕地吁了口氣,粉碎了他的希望:「別傻了,不會的,腦梗死跟腦水腫不一樣,神經元細胞死了不能再生的。」
「這……這樣嗎……」
「我手指不利索,阿鋒你拿我手機幫我發段訊息行嗎?」
他的神情很平靜,獨眼望著窗戶,似乎在沉思著什麼,但看起來又好像沒有思考任何事情,隨意地閒話家常,給人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感覺,可是梁烈鋒準確地抓到了他聲音裡細微的顫抖。
「給誰啊?」
「宋盈盈。」
梁烈鋒的神情一瞬間不自然起來,卻竭力抑制著,笑道:「想你的小女友了?沒問題,她可著緊你了,過來好幾回,可我才不敢使喚她累著她吶。她過來陪你說說話也好,我正好回家洗個澡……廣哥你想跟她說啥?」
李廣想了想,改口叫梁烈鋒別打字了,按著錄音鍵,自己親口發語音訊息,聲音平平淡淡的,卻語出驚人。
「盈盈,謝謝你這段日子以來願意陪著我這老頭子,但是抱歉,以後別來了。請記住,幸福是把靈魂安放在最適當的位置(註:亞里士多德的名言),未來你一定會找得到那個位置的。」
梁烈鋒震驚地瞪著他:「廣哥,你……你幹嘛?」
「鬆開手指,發出去就是。」
「等等,李廣你傻了是不是?人家可喜歡你了,都向你表白了,你出事以後也沒拋下你啊,你你你這是幹嘛?」梁烈鋒急得快語無倫次了,摁著手機螢幕上的錄音鍵死活不放手,「你是不是有點不太清醒?啊?」
「我清醒得很。」
李廣冷聲逼著梁烈鋒發出那條語音訊息後,盯著天花板不肯說話了。
直到宋盈盈趕過來,李廣還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樣,漠然地望了一眼,閉上眼睛休息,對她不瞅不睬。
宋盈盈抱著他不肯放手,嬌小的身體顫抖著,眼淚像泉水一樣流淌個不停。
「廣叔,你別這樣,別這樣好不好……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廣叔……嗚……」
李廣彷彿不為所動地沉默了很久,開口時還是那句:「走吧,以後別來了。」
「不要!」宋盈盈噙著滿眶淚水,倔強地扳過李廣的臉,和他額頭相抵,「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真的,我絕對不會扔下你的,會學著照顧你的……廣叔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我大不了退學,證明給你看……!」
李廣一下子就變了臉色,掙扎著一手推開她,怒斥:「退學?宋盈盈你要不要這麼無知幼稚?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讀大學,你居然為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老人鬧退學?你對得起自己良心,對得起他們嗎?!簡直胡鬧,輕重不分!」
宋盈盈跌坐在地,嚇呆了,望著和平常慈祥模樣判若兩人的李廣,又怕又委屈,哆嗦著啜泣:「我……廣叔,你這是做什麼啊……」
即使是梁烈鋒也鮮少見李廣真正盛怒的模樣,要不是李廣下半身行動不便,大概會下床出手打人,即使做不到,也發狠把床邊櫃子的東西通通掃落地上。
一輪「乒乓哐噹」聲中,東西倒的倒碎的碎,宋盈盈捂著耳朵尖叫,蹬著腿拚命往後縮。
梁烈鋒也大驚失色,叫道:「廣哥你冷靜點!有話好說,別這樣子,可以慢慢商量不是嗎?」
李廣不管不顧地大發雷霆:「宋盈盈你給我看清楚!這才是我,一個瞎了眼毀了容下身癱瘓脾氣差勁的糟老頭!你還不肯走是吧?信不信我……」
他喘著氣,探出半身摸索地上玻璃杯的碎片,握了一手放在手裡,尖銳的尾端刺入肉裡,血流了滿手,也像感覺不到痛似的,神色淒絕決斷:「你再過來,我就……!」
「廣哥你別激動!萬一又病發怎麼辦?」梁烈鋒慌忙一個箭步衝前,一手緊緊地摟著李廣的腰不讓他亂動,一手抓著他手腕,扭頭衝徹底嚇壞呆住的宋盈盈大喊,「沒事的有我攔著,快走快走!」
梁烈鋒抓著李廣手腕,才一角力,就察覺出李廣的真正企圖了──他根本不是想襲擊宋盈盈,而是傷害自己──手抖震得厲害,一個勁兒地想往自己脖子大動脈割去!
今時不同往日,他不敢真和李廣掰腕子,只能摟緊了人,一迭聲地安撫:「行了行了,人走了,都走了,廣哥你快丟掉那片玻璃碎!算我求求你了,別激動,別這麼激動做傻事好嗎?」
看著宋盈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李廣這才癱在梁烈鋒懷裡,腦袋擱在他肩上直喘氣,碎片「叮」的一聲落地,血珠成串地地從指尖上冒出,染得兩人的手一片血紅。
梁烈鋒感受著李廣在他懷裡顫抖,發出一種聲線微細卻近乎撕心裂肺的嗚咽,那聲音痛苦得彷彿從頭到腳、從外到內被一隻殘忍的大手硬生生血淋淋地撕成兩半。
梁烈鋒再怎麼不解風情,都聽出來了──
李廣一頓操作猛如虎,把自己搞到失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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