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決定在H城多留一會,他不願意免費長住小輩經營的飯店,而當年開顱手術救他一命的主刀醫生知道以後,熱情邀約他住進家裡,就答應了。
老醫生全名馮敬德,小時候被一名移居H城的猶太裔年老富商收養,和李廣都是大少爺出身,無論生活品味還是文化修養都很聊得來,又是急診室醫生,和重案組不時往來,那一場手術後更是和李廣熟絡了不少,怕他獨居英國孤獨,把赴英留學的養子杜衡托給他照看,自此兩人就更熟稔了。
李廣與馮敬德相識多年,不過他久居外地,這還是第一次去馮敬德家裡。
「叮──咚──」
他按了按別墅大閘的電鈴,馮敬德很快就親自出來應門了,七十七歲的老人,卻仍然精神矍爍,笑容可掬地將李廣迎進去。
李廣有些不好意思:「開門我自己進來就好,怎麼親自出來了?叨擾了,我就是暫住一小段時間,不會打擾你太久……」
馮敬德握住他的手熱情地晃了晃:「哪裡的話?你來了就熱鬧多了。李Sir,來來來,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就行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裡環境……」
馮敬德繼承了那位猶太裔養父的全部遺產,坐擁一幢偌大的別墅,掩映在蔥翠林木中。
別墅主體中空出來一個露天的中庭,設計成泳池,泳池旁邊鋪了鵝卵石小徑和綠植,後花園種了一大棵銀杏樹,搭配建築的米色牆,看起來非常乾淨舒適。室內則選用洋溢著自然氣息的北歐木材,以落地窗採納中庭透進來的天然光,看起來寬敞又大氣,完美結合東方底蘊與西方現代的設計元素。
馮敬德喜愛外出旅行,這些年來收藏了一堆充滿異域風情的紀念品──中庭的草皮上放著一尊北歐買回來的雄鹿黃銅雕塑,展示櫃裡放著一整套15層手工彩繪俄羅斯套娃,沙發放著波蘭刺繡毯子,茶几上擺放英國皇室御用品牌的雕花茶具,牆上掛著充滿和風禪意的字畫。
李廣看著看著,只覺恍惚間又回到了小時候豐衣足食的時光。
他父親曾是號稱「六億探長」的警務局局長,而他就是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李家獨苗,又因為小時候差點出意外丟了命,父親加倍地寵著他,搜括到的珍稀玩意一律擺進他房間裡,琳瑯滿目,恰如眼前的景象。
他對這樣的生活總抱著複雜的感覺。
年輕時出於反叛心理,誓要跟不義之財切割開來,不肯讀商科,也不肯住在家裡,非要進警隊,住宿舍、憑自己本事工作,領著公家薪俸養活自己。事實也證明他做得對,要不是他早已脫身,可能就得和老爸一同逃亡海外,或者在H城裡牢底坐穿。
但是,不得不說,生活塑造個性──比起身在重案組那會兒跟一堆揮汗如雨的糙漢子擠在小小的宿舍房間裡,馮敬德的家雅致幽靜,才是最符合他審美的住處。
他站在日式字畫前細細欣賞,一句沒一句地跟馮敬德聊著不同藝術家和學者對「禪」的闡釋,而自己又如何闡釋這一概念的本質,直到腿站得有點酸了才回過神來。
「哎呀,我真是老糊塗了,要主人家一直站著陪我聊天……」
「沒關係,我不累,可別小看我。」馮敬德一點都不介意,笑瞇瞇地擺出了電影中「一個打十個」的標準起手式,「老頑童教我每天早上打一套太極拳養生呢,活血通絡,強筋健骨,挺不錯的,你要是有興趣,我叫老頑童也留著多住一會教你。」
正說話間,二樓傳來大呼小叫:「老馮!別以為拿我兄弟們當餌,就可以留住我!我不稀罕你家了,我要回我家自己住!房間收拾好了,今晚飯菜也放在冰箱裡了,熱一熱就能吃……哼,你看著辦吧,當心以後都吃不到我煮的家常小菜!」
那人正是馮敬德的好基友周白通,也是以前重案組的隊員、在李廣出事後臨危受命成為重案組隊長,現在到了公務員六十歲退休的年紀,終於可以和馮敬德一樣,逍遙快活地享受退休生活了。
只見周白通「噔噔噔」地跑下樓梯,平常笑嘻嘻的臉皺成一團,甩了馮敬德一頓臉色,甚至都忘了和李廣打個招呼,飛也似的跑出別墅了。
李廣疑惑道:「馮醫生,他這是……」
據他所知,馮周兩人不是一直要好得很的嗎?
「啊……」馮敬德少有地露出了尷尬的神色,「就是我過幾天去旅行,他不知道發什麼瘋,非要跟著去。我習慣一個人旅行,不讓他跟著,他就跟我嘔氣,六十歲的人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別管他了,李Sir,我們去二樓,幫你們安排房間了。」
李廣點點頭,卻一個不留神忽略了馮敬德和周白通話裡的那個「們」字。
上了二樓,馮敬德伸手示意,李廣理所當然地打開第一個房間的房門,冷不防傳出一陣嗚嗚鬼哭聲。
「負心郎~把我的頭還來~~~」
???
房間裡是黑不溜秋的一大團人影,趴在床上,不知道為什麼,臉上散發著紅紅綠綠的詭異光芒,一張側臉慘綠慘綠的,配上血紅的眼珠,回過頭來,衝他咧嘴一笑。
滿滿都是上世紀H城僵屍恐怖片的既視感。
李廣自問不怕鬼,但他不喜歡jump scare(一驚一乍)的東西,後退兩步,「砰」地就關上門了。
這打開的方式不太對勁……?還是說,是他眼花看錯了?
他瞥了馮敬德一眼,馮敬德抱著手,笑瞇瞇地搖頭晃腦,似乎對裡面情況見怪不怪。
李廣只覺得有點不妙,又說不出來馮敬德這笑容有什麼古怪之處。
「沒事啦,就是有別人同樣借住在我這裡。你們從今天起就是鄰居嘍,打個招呼比較好。」馮敬德這樣解釋。
在馮敬德笑吟吟的注視下,李廣再扭了門把,推開門,摸到電燈開關,撳下去──
這一回,冷不防看到某人趴在床上,捧著平板看恐怖片正看得歡,赤裸著結實的上半身,下半身穿著條鬆垮垮的紅褲衩,滿臉放光地對他打了個招呼。
「廣哥!!!」
李廣目瞪口呆地看著梁烈鋒扔開平板,開始和馮敬德套近乎。
馮敬德笑呵呵地說:「梁Sir,你這邊和旁邊李Sir的客房都沒睡過人,要是缺點什麼,記得叫老頑童再來添置!住不慣這方位的話,換別的房間也行!」
梁烈鋒一迭聲地應了:「住得慣,就這房間就行!馮醫生您別叫我梁Sir啦,隨便叫我全名就行,您真好,真謝謝您了!」
李廣終於回過神來,上前一把扳住梁烈鋒肩膀,質問他:「你什麽意思?」
梁烈鋒笑得春風滿臉,彷彿中了彩票頭獎似的:「沒看新聞?覆核刑期委員會最後再約見我面談一回,批准我假釋了。」
李廣:「……」
自從那天離開醫院後,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再打開新聞,也沒有再去醫院,像在躲著梁烈鋒似的,的確不知道他成功申請假釋出獄了。
他不禁發出靈魂質問:「你是不是給那個委員會的人灌迷湯了?」
梁烈鋒當年殺人全家,直到出庭都還梗著脖子高聲揚言斬得超爽沒悔意,覆核刑期委員會才不會放一個沒悔意的滅門犯重投社會吧?該不會這傢伙學精明了,靠著受傷一事賣慘???
「廣哥你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我真沒打算再犯法啊。咳,就是那啥,委員會裡的成員,五位裡三位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不不不,我意思是,一直未婚。」
李廣望向他的眼神更不善了:「看來我還是小看你了啊梁烈鋒,搞不道德交易是嗎?!」
「才不是!真要說,吃虧的是我吶!那三個老姑婆在醫院裡看著我的眼神就像要生吃活剝了我一樣!說要檢視我傷勢到底是不是真像報導上那麼嚴重,差點就要掀開我被子了!喏喏喏,就像這樣,跟我一直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哄得她們放手!」
他拉起旁邊的被子,做出了一副黃花大閨女寧死不從的模樣,極其辣眼睛。
李廣氣得掉頭就走。
「我說梁烈鋒你這人腦袋真的有毛病……釋囚不都可以住社福機構的宿舍?你好意思不請自來賴在馮醫生家裡,蹭吃蹭喝?」
梁烈鋒正經八百地回答:「我給馮醫生付房錢,租房子,絕對不白住!」
李廣忍不住停下腳步,又轉回去,反駁道:「你哪有錢?別以為可以糊弄我,囚犯一個月工資連一千塊都不到,在牢裡買點雜貨香煙還行,出了外面什麼都不是!」
梁烈鋒為之語塞,馮敬德貼心地解圍:「你放心,就在這裡睡著!房租不用給,我不缺錢,也知道你現在困難,不收租!」
「不不不,房租我肯定給您,我天天給您家打掃做飯!」
李廣一張老臉都快要癱瘓了,轉而試圖說服馮敬德:「馮醫生,你讓梁烈鋒住過來,這,這真的合適嗎?這人有別的地方可以住……」
馮敬德才不怕他,眼睛瞇著,嘴角翹著,跟隻老狐狸似的,以慈愛到毛骨悚然的語氣,慢悠悠地說:「李Sir,你這可就不厚道了啊,他人剛剛放出來,爸媽親人都沒了,就一個人,走投無路,孤苦伶仃的……」
「……」
什麼叫「沒爸媽親人」、「孤苦伶仃」???梁烈鋒自小就沒見過父親,母親和姊姊在他青年時相繼死了,四十歲前結了婚但很快又喪了妻,之後蹲牢一直打著光棍,一個人過活才不是什麼新鮮事!
李廣冷眼瞟著梁烈鋒那一副計劃得逞得意忘形的模樣,怎麽也沒看出「走投無路」和「孤苦伶仃」這幾個字來!
馮敬德繼續「痛心疾首」地勸說李廣:「李Sir,我可瞧出來了,你對人家特別冷淡,這就是你不對了!他以前犯過事,失過足,但我們也得允許人家改過自新,重新做個好人嘛!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我們能幫就幫一把,雪中送炭啊!」
不知道是約好了這樣演還是臨時搭一場戲,梁烈鋒一聽這話,馬上極力地繃住笑臉,可憐兮兮地縮起肩膀裝傻充愣。
不等李廣反應過來,馮敬德又絮絮地說了下去。
「李Sir,我說,你是不是有點歧視人家更生人士啊?我也明白的,你以前職業整天接觸罪犯,心裏難免會對人家有看法,但我當醫生的呢,就從來不這麽想……」
等等,怎麼還上升到歧視不歧視的了?
李廣連忙矢口否認:「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啊,我不歧視釋囚!」
馮敬德一拍腿:「對嘛!所以說,我們就幫幫人家好了!」
在馮敬德滔滔不絕的詭辯中,李廣被噎得險些岔了氣,就差當場舉起雙手投降了。
該不會不止那個委員會,連馮醫生也遭受梁烈鋒這傢伙徹底洗了腦吧?他到底是滅門重犯還是邪教教主???
「就這樣定了!廣哥,之後我們就是親家兼鄰居啦!」
梁烈鋒那副得意洋洋擠眉弄眼的模樣,在李廣看來,跟挑釁沒兩樣,可是偏偏又奈何不了他。
李廣在旁邊房間安頓下來時,還聽得到梁烈鋒在旁邊房間播電影的聲音──音量調到最大,配樂陰風陣陣鬼氣森森的,擠蕃茄醬的「噗嗤」聲和尖叫女聲不絕於耳,再配以梁烈鋒極其享受看恐怖片的吱哇亂叫聲,怎麼聽怎麼刺耳。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恐怖片!更討厭看恐怖片鬼哭狼嚎的傢伙!
「閉嘴別叫了!還有,用耳機自己聽不行嗎?」
「我不會嘛,這是通仔弄好給我的!我屁股痛起不來,廣哥你過來教教我好不好?」
隔著牆壁,都彷彿能看到梁烈鋒那受傷的屁股上長了條大灰狼尾巴,歡快地搖來搖去。
「……」
李廣堅決不理會他,坐在自己床上懷疑人生。
他覺得現在的情況就像收到了一個盒子,以為裡面是他買回來的書,結果一打開,蹦出來一隻奇奇怪怪的小丑,盒蓋還合不回去,整個盒子黏在手上扔不掉。
這廝臉皮有夠厚的,就這樣住進來了,住到他隔壁!
自己答應了馮醫生住進來,總不好意思為了這事提出回去飯店下榻,非但顯得小器,還會礙到主人家面子……
天啊,之後要怎麼跟這傢伙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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