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前一天晚上和重淵及璞玉用過晚飯之後,千世為了不打擾他們倆的重聚,決定去外頭找赤月燐打發時間。出了清霖鎮之後一人一妖不知怎地又回到了枯凋沼澤,不知懼怕為何物的兩個傢伙索性摸黑再去找八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說服他讓璞玉借取靈脈之力療傷。
經過千世以三寸不爛之舌好說歹說半個時辰後,八爺認真地看著他的臉──再一次拒絕了他。
第二次碰釘子,千世覺得很挫敗,只能摸摸鼻子離開。
就在他和赤月燐離開沼澤地準備回去清霖鎮時,被人從身後叫住,轉頭一看赫然發現是八爺追了出來。就是那時候八爺告訴他,要他隔日早晨再把重淵和璞玉帶來靈澤,有個人想見他們。
八爺沒說那人是誰,千世也就沒問,能夠決定八爺不能決定的事,想必在這靈澤中這人說話的份量來的更重,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一行人再次抵達靈澤入口時,八爺已在那邊候著他們,看到璞玉之後顯得特別開心。有別前一日想幫忙卻不能出手的窘樣,笑呵呵地歡迎他們回來,隨即轉身帶他們進入靈澤。
幾人小心翼翼跟在八爺身後,踏著大大小小的岩石穿過那潭黑色死水,離開的一剎那眼前豁然開朗,宛如進入另一個世界。
原本死氣沉沉的沼澤地瞬間滿是綠意盎然,放眼望去一片水鄉。水中有魚空中有鳥,四處皆是蟲鳴鳥叫,方才的枯凋沼澤彷彿只是一場惡夢。
順著岩石幾人總算是來到可以行走的陸地,小動物穿梭在灌木叢間,見到有人到來又是新奇又是膽怯。只不過赤月燐一個眼神就把牠們嚇得到處亂竄,躲回樹叢間不敢出來,只能時不時看到按捺不住好奇而探出的小腦袋。
若是平時那小巧可愛的模樣,或許不會把這些普通小動物嚇壞,但為了揹著璞玉,他也只能暫時變回原身大小。
跟著八爺又走了一小段路,直到來至靈澤較深處這才止住腳步,璞玉可以感覺到這一帶充滿靈氣。靈氣將他包圍,從皮膚滲透進他體內,和其中微弱的靈氣產生微微的共鳴。見體力稍微恢復了些,他便離開赤月燐的背上,一直要人攙扶讓他很過意不去。
在他們面前是一片遼闊的水域,一名高挑的身影背對他們矗立於水岸邊,雙手交錯於身後。那人一身黛色長袍,一頭深灰長髮以銀冠固定著,光是背影就給人一種莊重威嚴的感覺。
「爺,人帶來了。」八爺一見到那人影便開口說道。
就連鎮守靈澤的八爺都喊這人一聲『爺』,這讓大夥十分好奇此人究竟何方神聖。
八爺乃是百年烏龜精,想必他的年齡又超出不少。
見岸邊之人沒反應,八爺皺了皺眉頭,又喊了一句:「您在那邊站一整天了不累嗎?我沒把人帶來您是要站到晚上啊?」
這一句喊完讓人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原本的威嚴彷彿被這樣一句話給沖淡了許多。
「你這老烏龜,我站在這裡礙著你了嗎?」想必是八爺無腦的一喊讓他試圖塑造著尊嚴被打翻,忍不住一邊嘀咕一邊轉過身,殊不知真的打翻形象的其實是自己說出口的話。
男人有著一張俊俏的臉,眉心處有道兩個指節長的紅色紋路,輪廓有稜有角鬢若刀裁,一雙如墨的劍眉增添了不少魄力。若方才光是背影就有穩重的姿態,轉過身後配上那銳利的目光,更是英姿煥發威風凜凜。
分明是第一次見到這男人,望著他的身形,璞玉卻有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曾在哪個時候某個地方見過他。興許是在夢中,又或著在那他早已不記得的悠久回憶裡。
男人筆直走到眾人面前,目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掃過。
他第一個看的是千世,千世也有禮貌的頷首示意。當他的目光轉到赤月燐身上時,赤月燐很明顯的退了一小步,對視片刻後,一向只對天狐俯首稱臣的赤月燐竟然收回目光屈膝行禮。
就在其他人愕然的目光中,男人轉向重淵和璞玉。與八爺不同,他的視線沒有在璞玉身上停留太久,似是對重淵較感興趣。
「小兄弟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啊!」男人將臉湊近重淵,雙手抱胸笑道。
見男人突然湊近,重淵驚愕的退了一步,下意識手抓住璞玉,似是要與他同進退。
昨夜的那個算命師的臉驀地浮上眼前,雖然兩者的長相截然不同,但那說話的方式卻很相似。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NdRVtUP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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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昨天那位……」重淵心存疑惑,卻仍還是開口。
「認得出來?」男人摸了摸下巴,「我都把臉弄成那個樣子了,竟然還能認出來?」
後面那句比較像是自言自語。
「咳咳!」八爺瞥了男人一眼,似是要他講重點。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臉,轉頭看了八爺一眼,後者的小眼睛被眉毛給遮住,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們管他叫八爺,這樣吧!就叫我五爺就好!」男人說的爽快,說完後頭又喃喃的自己加上一句:「五在八前面,嗯,不虧。」
「爺!」八爺這聲叫的響亮,連五爺都被嚇了一跳。
「做什麼你?我沒聾!」五爺皺起眉頭。
「您要說什麼快說,我要帶美人兒去療傷了,看看他那個模樣。」八爺用手中的拐杖用力地敲了地面兩下。
「什麼模樣?我看挺好的!」五爺連看都沒看一眼。
「他有名字的,他叫璞玉!」重淵終於忍不住,雖然八爺人很好,但左一句美人兒右一句美人兒的喊璞玉,聽的他都有些不愉悅。
「璞玉嗎?喔!」八爺摸了把長鬍子,「這名字好,比某個人起的名字好多了。」
「你要帶他去療傷就快去,還待在這裡做什麼?」這回換五爺一臉不耐煩。不是針對璞玉,是針對那個老是對他喊來喊去的烏龜精。
「是您說要見人我才帶來給您看的!又怪我咯?」八爺嘟噥著。
「見過了,去吧!」五爺說道,無視著八爺那聽不清楚的碎碎念。
八爺小跑步的來到璞玉身邊,招呼他要他跟著自己走。
重淵抓著璞玉的手下意識收緊,好像這一別就再也見不到似的。璞玉向他點頭要他放心,重淵卻還是不肯鬆手,無論璞玉去哪他也要跟著去。
「你放心,小八不會對他怎麼樣。」五爺嘆了口氣,「這裡是靈澤,沒有東西會傷他,也沒有什麼能傷他。」
「我們……是不是……」璞玉看著五爺,想問的話卻問不出口。
我們是不是見過?
然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都記不得了。
「放輕鬆,把這裡當成……」五爺思考著措辭,「自家吧……」
家這個字落在璞玉耳中有些陌生,如果這世上有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在他的認知中只有三水小築。
但那小築中必須要有重淵。
璞玉抬起頭,眼神與五爺對上,這是第一次五爺正眼看他。五爺的雙眸是清澈的藍,瞳孔略為狹窄,眼中好似有螢光般,儘管在暗處也微微發著光。
他以為五爺不太喜歡他,所以一直沒有正眼看他,就算看了也只有一瞥,然而對望的這一刻他卻覺得不是這樣。那怕只有一瞬間,在那雙眼中他看到柔情與思念,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傷。
他們見過面,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候他不是璞玉,而是白玉緣。
「璞玉,走吧!八爺帶你去靈氣最充沛的地方療傷,等你康復之後,這些疤痕通通都會消失。」八爺的聲音將璞玉拉回現實。
他伸手想拉璞玉的手,最終還是拉了他的袖子。就像個尋常的老爺爺,想找一手帶大的孫子出去走走,卻怕孫子長大了不要他老人家似的。
見到這一幕,重淵悄悄地鬆開手,看著八爺把璞玉拉走。
璞玉回望他,重淵便輕聲說道:「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看著八爺把璞玉帶走,五爺長長吐出一口氣說道:「他的傷沒那麼快好起來,就算把他泡在靈脈裡也一樣。靈澤很久沒訪客了,你們陪我走走吧!」
說是陪他走走,他卻一個轉身自顧的闊步離去,重淵和千世對看一眼後,急忙跟上。
一路上五爺沒再出聲,他有張嚴肅的臉,倘若沒開口說話,真會以為是個難相處的嚴苛之人。
莫約一盞茶的時間他們便來到另一處沼澤地,放眼望去滿是大大小小的坑洞,一不小心沒留神就會踏入水漥之中。這裡的洞都是天然形成,沒有上千也有幾百,於是五爺便稱這裡為百窟漥。
「走路小心點,別踩到洞裡去了。」五爺叮嚀著。
原以為五爺是擔心他們腳會濕,誰知往洞裡看這才發現,裡面可不只積水而已。許多水漥裡面分別躺著一兩條小白蛇,壅擠一些的則是三四條,察覺有人便會抬頭張望,發現真的有東西靠近又趕快躲回洞裡。
這些小蛇非常小,只有手指般粗細,也沒有很長,最長的大約一條前臂般。
五爺沒有在這裡停留,而是往更深處走去,重淵跟在他身後,千世卻突然止步。
「五爺,我看這些小蛇可愛頗有興趣,我就留在這裡逗逗牠們,行嗎?」千世客氣問著。
遠處赤月燐站在百窟漥的邊上,根本沒有踏入的打算。
五爺回過頭,打量了千世一眼。他和千世沒有見過面,卻從八爺口中聽過,八爺對他的評價似乎還不錯。
「行啊!不過牠們怕人,別嚇著牠們就好。」五爺爽快答應。
千世或許是查覺到他有話想對重淵說,所以才選擇不跟上,只不過他想說的話有其他人在旁聽倒也無妨。
重淵跟著五爺離開百窟漥,來到不遠的一處林地,和其他區域比起這裡較為乾燥,還有許多岩石與洞窟。
「靈澤之地靈氣充沛,放心吧!他身上的傷很快就能復原,不消幾日就能活蹦亂跳了。」五爺在一塊比人還高的岩石旁停下腳步,「你就來陪我聊個天吧!」
「聊天可以,不過我就是個粗人,也不會什麼禮儀,五爺請別見怪。」重淵摸著腦袋。
師父從小教了他很多東西,唯獨禮儀這項沒提過,或許因為他本身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所以覺得沒什麼必要。好在放縱之下,重淵也沒有像地痞流氓一般,畢竟潠澤好說也是百空呈嫡長子,就算再怎麼隨便,也還是有個底線,而重淵有樣學像,自然也不會太歪。
只是五爺說完話就沒再開口,重淵只好努力思考要怎麼開啟話題。
「所以,你真是個算命師嗎?」重淵傻楞楞的問道。
五爺沒想到這傻小子竟然會這樣問,頓了一下之後失聲笑出。
「哈哈哈!不像嗎?」五爺一笑就忍不住,「我還真不是,只是為了靠近你們才假扮成算命師的。」
「靠近我們?」重淵不明所以。
「小八跟我說你們來過,他想相助,我只是想看看你們該不該助,能不能助。」五爺說道,「靈脈是大地的力量,我們的責任只是守護它確保不被濫用,無權決定誰能用到它。」
「不過萬物皆有情,也有私心,偶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算大錯吧!」五爺說著眨了下眼睛。
「所以五爺,你到底是什麼人?」重淵覺得眼前的人深不可測,他說想跟自己聊天,卻有個預感他是有什麼想與自己說。
「我只是個在這裡住了很久的人,久到連過了多少時間都忘了。」五爺搖頭。
回想八爺是隻百年烏龜精,而五爺又喊八爺為小八,代表五爺的歲數一定又比八爺高,也就是說五爺很有可能是隻千年的妖物。想及此,重淵對五爺的尊敬又多了一些。
一旁的岩石上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音,重淵順著聲音轉頭,赫然發現有一條蛇自岩石後方探出顆頭。五爺也見到了,將手伸向那條蛇,讓牠順著手臂緩慢攀爬到自己身上。
這條蛇和百漥窟的小白蛇不同,牠的腦袋有兩個巴掌大,身體如成年男人手臂般粗,長度重淵看不出,但應當不足一丈。牠全身灰白,額前有一道鮮紅的紋路自眉心一路延伸至腦後。好不容易爬上五爺的手臂,牠將頭依在五爺肩上,口吐信子看著重淵。
「這條是沂鱗蛇,生性溫和但有些膽怯,除非受到威脅否則不會主動攻擊。」五爺替重淵介紹著,「人說蛇修練五百年方成蛟,不過這孩子沒什麼天分,幾百年了還是這副模樣。」
聽到沂鱗蛇時重淵就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再聽到五爺提到蛟時,這才想到他是在哪裡聽到的。
圭渭有條渭川江,江中有蛟長三丈。
那時他在南斗泉,而千世和他說了有關沂鱗大蛇的事。
「外頭那些小白蛇也都是沂鱗蛇,別看他們小小的,在靈脈之地成長多少都會有些靈性,不過沂鱗蛇的生存很看地域,就算有靈脈的護佑,能否存活也很難說。」五爺伸手逗了逗盤在他右手臂上的沂鱗蛇,「這孩子是目前唯一存活到長這麼大的,和牠同一批的沒有一個存活下來,當然,這也不表示他能夠修連成蛟就是了。」
五爺的語氣中有些遺憾。
其實無法成蛟也沒關係,只要牠能平安活下去,也夠讓五爺感到欣慰。
「過去是否有修練成蛟的沂鱗蛇?」重淵問道。
五爺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著。
「數百年前,曾有一條沂鱗蛇成功修練成蛟,牠於西南圭渭入了圭渭最大的渭川江,之後成功化蛟,從此成為渭川江的守護。」五爺說道,「牠生性溫和,喜好人類,能夠守護圭渭的人民對牠來說是件開心的事。」
「但這樣的牠,卻被那些牠一心守護的生命背叛。」五爺的語氣中頓時充滿悲痛。
重淵可以感受到五爺語氣中的難捨,脫口便說:「牠,也是你一手帶大的吧?」
五爺一頓,露出複雜的表情,似是看開,又像是放不下,只是輕聲回道:「生死有命。」
重淵雖傻但不至於太過遲鈍,他隱約覺得五爺想跟他說的事與那條沂鱗蛟有關。
五爺轉過身,筆直的看著重淵,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地說了。
「昨日你們來訪時,小八的確是有想替璞玉療傷,這沒問題,但他查覺到你身上有著不太尋常的氣息,所以不敢擅自讓你們進入靈澤。」五爺說道,「為此我才假扮成算命師去找你們,只為確認小八所謂的不尋常為何。」
重淵眨了眨眼,沒料到問題出在自己,更不明白五爺所謂不尋常的氣息是什麼。
「昨日替你看掌紋的時候,其實我探了你的脈絡,我確實不會算命,但我說你命中有劫難並不是毫無根據。」五爺知道重淵有疑惑,直截了當地繼續說道,「在你體內有股不穩定的妖氣在竄流,璞玉想必是知道的,你的體內也有他的靈氣存在,攔截著那股妖氣,不讓它對你造成傷害。」
想到璞玉在砂子谷在自己體內注入靈氣,重淵這下子才明白璞玉的舉動,心中又甜又酸。甜在於璞玉總是想護著自己,酸則是璞玉總是默默地這麼做,不做解釋也不告訴他那股妖氣正在他體內竄流。
看著重淵的反應五爺知道他明白自已說的話,便接著說道:「璞玉的靈力確實能壓制住那股妖氣,然而就算能夠壓的了一時卻不能永遠壓制。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股妖氣並不是不會成長,你也不是不會遇到璞玉無法替你阻擋的時候。若是你想不出消除這股妖氣的對策,你的意識遲早會被侵占。」
就像每次對上逝玉那樣,重淵以為是自己的體質較容易被妖氣影響,誰知這無關體質,而是存在他體內的妖氣在和外部的妖氣共鳴,將其更有效的引導入體內。
「本來你們的事我也不想多管,我守護靈澤,外面的事情與我無關,但既然你們都找上門了,那我便當作這是天意。」五爺看著重淵,目光堅定,像是要告訴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的璞玉,並不是一塊普通的玉石,他誕生自靈澤,是在靈脈中經過千年淬鍊而生的靈石。」
「靈脈的靈石……」重淵怔愣著。
所以五爺要璞玉把這裡當成自家,因為他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畢竟他應該早已消逝了。」五爺輕輕說道。
「應該早已消逝是什麼意思?」如果先前的話讓重淵愣住,那這句可就讓他懵了。
言下之意是,璞玉應該已經死了,消散了,不存在了?
「是的,照道理來說他應該已經死了,」五爺直視著重淵的雙眼,「和沂鱗大蛇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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