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尚未弄明白發生何事,一回頭便見到寒芒映入眼簾,立時驚得跳了起來,可他還未站直,便又摀著腰呼痛,顯然是方才的舉動令他腰傷加劇了。
封璐顧不得桌上被掀翻的酒壇、陶杯,連忙抹了淚,徑直上前將老翁攙住,一面對甚霄塵道:「你趕緊把劍收了,莫要嚇到這位好心的……老人家。」
甚霄塵見這老翁不過是凡人,早已放下了戒心,然而他雖收了劍,卻還是質疑道:「若沒有什麼特殊的緣故,你好端端地為何落淚?」
老翁一面揉著腰,一面道:「俺也沒見過誰喝了俺的酒之後,竟會是這般模樣的……疼疼疼,唉呦喂俺這腰真是沒救了……沒救了……」
甚霄塵皺了皺眉,從封璐那取回儲物袋,翻出了一瓶凡人能用的藥酒,道:「這藥酒尋常跌打損傷都能治,試試罷。」
封璐感到愧疚,便想親自為老翁上藥,卻被甚霄塵揮開手代勞了。
此藥酒乃是上好良藥,老翁很快就好受了些,便唸叨起來:「俺說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別成天舞槍弄棒的,有話好好說不成嗎,嚇死俺了。」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們這藥酒當真管用,究竟是用什麼造的?俺也去尋來用罷?」
封璐道:「我難得能嚐到這般奇特的美酒,卻反倒驚了您,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不如這藥酒便給您作賠禮罷。」
老翁甩甩手,道:「這都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甚霄塵聞言,卻將藥酒一把塞到老翁手裡,問:「酒賣不賣?」
老翁睨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不賣!這回便是萬春酒樓來了人,俺也不賣!」他接著望向封璐,卻笑道:「不過俺看你這小子順眼,這樣罷,分一罈給你!」
老翁說罷,便取來方才那只沾著泥的小罈子,不由分說地塞到封璐手裡,一面囑咐道:「這樂酒啊,需得是花前月下、牽著佳人的小手一塊喝,別跟你兄弟囫圇分了,糟蹋!」
封璐愣了下,才聽出老翁口中的「兄弟」是指甚霄塵,不禁莞爾,答謝道:「明白了,多謝贈酒,我定不會辜負這罈天下第一的樂酒。」
辭別了老翁後,二人經過店面離開,老闆娘見到他們不由瞪圓了眼,指著甚霄塵道:「你幾時溜進去的?那可是我家後院!」
封璐這才知曉,原來甚霄塵壓根沒有走正門,而是逕行禦劍衝進人家的院子裡,只好隨便編了個理由,壓著甚霄塵又吃了一碗小食,這才出了店鋪。
直到二人重新並肩走在街上,甚霄塵才低聲道:「這酒得牽著佳人的小手才能喝,依我看師尊是沒機會嚐了,不如倒了罷。」
封璐笑道:「這不是正好能和你共享嗎,怎生這般小氣,這也要計較。」他笑了笑,過了一會才轉而問道:「你方才去探的事呢?可有著落了?」
甚霄塵微微一僵,道:「只是認錯人罷了,弄清了情況之後,我便立刻來尋師尊了。」說罷,甚霄塵也問道:「師尊又怎麼會到陋巷裡找酒?」
封璐故意道:「還不是因為你把我給扔下了嗎?我窮極無聊,又嗅到了一絲酒香,便一路追著過來了。」
甚霄塵輕瞪了他一眼,道:「那又是如何喝到掉淚的?」
封璐沒料到他還在記掛此事,噎了一下才道:「只是被嗆著了。」
甚霄塵質疑地抬起了眉。他記得封璐當時的眼神,那分明就不是被嗆出來的,便疑心封璐是喝多了,可他離開的時間並不長,封璐也喝不了多少,加上那又只是尋常的凡酒,如何能讓封璐醉到那等地步?
他心裡始終惦記著此事,又觀察了大半天,見封璐並無異樣,這才放下了心。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榮錦城被花燈妝點得有如星海,遊人湧入街道賞花燈,師徒倆也入境隨俗戴上面具同遊。不過街上擁擠得寸步難行,大庭廣眾之下,卻也不好突然用術法隱身,二人便十指緊扣,盡可能貼在一塊,以免被人潮沖散。
封璐附在甚霄塵耳邊道:「不如去花樹那瞧瞧罷,那裡的道路寬敞不少,似乎還有人在唱戲。」
甚霄塵微微偏過頭,只見封璐半張臉被面具遮去,曖曖光輝點亮朱唇,彷彿在引人一親芳澤,偏偏它的主人還微微笑著,好像不知道自己好看似的。
自從封璐用了花籽後,甚霄塵便逐漸斷了絕情藥,今日更是半滴都沒碰,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這幾日反倒不敢與封璐親近,如今他不過是望著封璐的唇,便已心蕩神馳。
甚霄塵抿了抿唇,痛恨起了周遭礙事的遊人,卻忽然靈光一閃,低聲道:「不如回客棧罷?」他見封璐微微一愣,這才有些乾澀地補上一句:「那裡應當也能聽戲,又比街上清靜不少,不必與人摩肩接踵。」
封璐嘴角弧度一僵,只覺心跳快了幾分,卻沒多說什麼,只頷首道:「好。」
二人偕手穿越人海,遠離喧囂,踏入萬春酒樓。
萬春酒樓足有十六層樓高,雖然榮錦城高樓不少,萬春酒樓仍稱得上是鶴立雞群。其中一至三層為尋常酒樓,往上的樓層供人住店,樓層越高,花銷也更高昂,因此高樓層的房間時常閒置,然而萬春酒樓卻並不在意此事,從來未曾調價。
師徒倆一路隨侍者上樓,期間封璐本想說說笑,揶揄甚霄塵「這算哪門子的客棧,未免埋沒了」,然而他心中好似繃著一根弦,愣是沒能把這話說出口,只得靜靜地與徒兒並肩而行,如同方才一路行來的情景。
敞開房門後,迎面便是一大片地坪窗,繁麗的窗格間有萬家燈火、歌聲嫋嫋,亦有遠方的海上明月,十三的夜,月將圓而未圓。
待侍者告退,封璐便故作輕鬆地舒展身子,一面走向窗下供賞景的桌椅,一面道:「可算是到了,過來這坐罷。」
甚霄塵過了一會才跟上去,此時封璐已取出那罈樂酒,正在尋覓酒盞。甚霄塵及時遞上了成套的酒樽,令封璐不禁勾了勾唇,直到親自將酒樽斟滿,他才心滿意足地落坐。
恰在此時,卻又有人敲響了房門,甚霄塵轉頭瞪了過去,最終還是壓下被打擾的焦躁,道:「師尊稍等,我去瞧瞧是誰。」
說罷,他便又折返回門口。來人竟是酒樓的掌櫃,說是城主府送了禮過來,掌櫃想問他們是否得空去點收禮品。
甚霄塵聽罷臉色更為陰沉,道:「我並未出示城主令牌,他們如何知曉我等在這下榻?」
掌櫃惶恐地道:「此事小的也不知情,可城主府的使者正守在樓外,說要等您們清點過禮品才肯走,您看這……」
掌櫃越說越是心虛氣短,按理來說,他不該為此事攪擾貴客,然而城主府官兵往酒樓門口這麼一站,他壓根就不必做生意了,只好硬著頭皮來請人。沒承想,城主府的貴客卻也並不好相與,令他有些後悔了。
甚霄塵深吸了幾口氣,這才回頭問道:「師尊,我下樓將城主府的人打發走罷,你在屋裡稍等一會?」
封璐勉強笑了笑,道:「去罷,我等你。」
甚霄塵於是殺氣騰騰地走了,想來若非顧忌掌櫃等人跟不上,他怕是恨不得跳窗下樓。
封璐莫名鬆了口氣,卻又因此一愣,接著輕嘆一聲,心不在焉地看了會窗外美景,最後索性偷喝起酒來。
出乎他意料之外,樂酒雖入口甘甜,卻並無「喜」酒那般濃烈的香氣,反倒幽香隱隱,像是在引誘飲者多喝一些,彷彿唯有以樂酒為媒,才能循著羊腸小徑,前去探訪神秘芬芳的源頭。
封璐一面品酒,一面釋出細如牛毛、輕逾柳絮的神識,來到了不遠處的花樹之下。伶人所唱的戲詞立時清晰起來,也讓他得以清楚「看」見戲臺上的情景。
戲臺上豎起一面布幕,以皮影戲偶映出了一名男子的形貌,扮演男子的伶人則隱在後頭引吭高歌,傾訴無奈與愛意:
「初見本為金玉逢,洞房花燭訴情衷,無奈魔域戰禍起,身先士卒與民同。一朝戰死葬蒼松,鬼差來尋亦不從,閻王親臨問我意,遂言愁思終不盡。吾妻涕泣未曾休,雲鬢早白華妝殘,衣帶日寬身若柳,城民哀聲更無窮。云蓉……」
那伶人意味悠長地頓了一會,傷感道:「蓉兒,今日得仙長相助,讓妳我得以見上最後一面,我已再無遺憾,望妳莫再記掛。我將與千萬將士同眠於城下,即便未能與妳白頭偕老,卻能永生永世護佑妳我骨肉,妳不必為我心憂。」
幕前,滿頭珠翠的女伶倚著布幕,跪地哀泣道:「夫君所言,我自當聽從,可若你為護佑城民不再入輪迴,來世我豈非無處尋你?」
皮影戲偶蹲跪下來,似要抬手拭去女子的珠淚,卻只能嘆了一聲,勸道:「何須再來尋我這負心人?妳付諸一世情愛,我唯獨以永生永世來償,方能彌補一二。」他緩緩站起身,道:「時辰已到,我不能再伴妳左右了,蓉兒,這一世,終是我對不起妳,未能陪妳白頭到老,望妳善自珍重,多加餐飯……惜取眼前人罷,蛟王待妳至誠,是位能託付終生的好男兒。」說罷,他的形影便消散了,幕後燈光驟熄,絲竹暫歇。
女伶泣不成聲,昏厥了過去,此時卻出現一名戴著蛟面具的男子,自後方輕輕擁住了她,道:「夫人,從今往後,我代他與妳偕老。」
封璐在觀戲時逐漸出神,竟不知不覺把那杯酒喝完了,此時發覺酒樽已空,又將酒樽滿上,輕啜了一口。隨後他便拾起了面具,心不在焉地瞧著,一面細究方才一閃而逝的靈光。
他忽然記起,時云生的家族覆滅之際,唯有妹妹與他倖存了下來,其妹閨名為「時云蓉」。云生念她尚且年少,便將妹妹送至母舅家避禍,其母舅家正是姓萬的大世家。
時云生好似也曾提起過,說舅舅十分疼愛妹妹,將她視如己出,甚至為她招贅,讓她繼承一座新建的城池。
封璐思緒飛馳,從戲詞遙想萬年前,魔皇出世時的生靈塗炭之景,繼而想到那看不透的鬼兵俑大陣,又想起為時云生毀道的玄業,再到時云生的託夢、能通天地的鎮魂玉,以及飛蛾撲火般尋覓鎮魂玉的蓮生……
封璐又飲了一口酒定驚,望著窗外景致良久,方低聲道:「怪不得半點痕跡也找不著……真不像你會做的事。」
他忽然發起愁來,又無端有些氣憤。那人在云生逝世後試圖彌補,此前卻不知惜取眼前人,究竟是何苦來哉?
思及此,封璐將第二杯酒一飲而盡,可是這一回,樂酒並未使他感到快活,雖有些飄飄然的醉意,似有若無的芬芳也更加濃郁,他的心卻還是沉甸甸的。
只因封璐忽然想起,他也曾辜負過旁人的心──在破霄離去之前,他也並未覺察那份炙熱的愛意。
往後他曾多次自問,難道自己真的未曾發覺破霄的痴狂?然斯人已逝,他越是回想,越覺似是而非,只得將疑惑深深埋藏。可思念與惘然卻未嘗消散,反倒在他心底積霧成露,滴水穿石。
歲月如梭,他又孤身獨行了千載之後,終於遇見了霄塵。他給徒兒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本意乃是希望他遠離紛擾,為浩渺無邊的天地所接納,只做九霄雲外不起眼的一粒飛塵,逍遙自在。
但他似乎犯下了一個錯處,便是在無意之間,讓霄塵用上了與破霄有所重複的字,彷彿正因如此,他的霄塵未能如他所願,做一個無憂自在的孩子。
他一見霄塵便心生歡喜,那份鍾愛彷彿渾然天成,他縱之任之,甚至未曾深想,在這樣的天然背後,是否隱藏了其他深意。
無名的喜愛與日俱增,逐漸佔據了封璐的心,直到甚霄塵顫巍巍地伸手觸碰之時,那顆心早已如同熟果,輕易便被摘下了。
又是冰涼酒液入喉,封璐卻渾身暖了起來,馥郁芬芳淹沒他的心神,思緒被淨空,只剩下一幅又一幅的記憶之景:太坤驟雨、魂夢作別、轉世初逢、金雷乍響、病中結侶,如今終於互通心意,卻又不知為何生出些許隔閡。
他已將人間喜怒哀樂、雪月風花都歷遍,卻仍不知情之一字該當何解。
封璐搖了搖頭,望向對面空蕩蕩的座椅,忽而生出些許焦躁──他怎麼還不回來?
細想來,霄塵今日竟已是第二回拋下他了。封璐越想越不是滋味,便又乾了第三杯酒,可當他要滿上第四杯時,卻發覺酒罈幾近全空,只能勉強倒出一口。
封璐愣愣望向酒樽,逐漸清醒了些,腹中卻有一股暖意迸發,使他渾身滾燙,筋骨懶怠,不由伸手扯鬆衣襟,貪得些許清涼。
他踉蹌地起身去找茶水,卻發現屋內有床榻、有文玩擺件,甚至還附了一池湯泉,卻竟找不著一杯涼茶。他失望地踱回窗前,莫名心焦,在這般心境之中,他望向隔桌的空位,賭氣地想道:他都能這樣屢次拋下我,我又何必事事都那般周到,反正我又不是他爹娘……
既然情之一字難解,那便不解了,隨心而動便是。
思及此,封璐心念通達,為慶賀自己又跨越一道心中檻,便歡歡喜喜地偷了甚霄塵的酒樽,扠著腰一飲而盡。
封璐正覺痛快,窗戶卻傳來「吱啞」一聲,他聞聲回過頭,衝著窗邊的人一笑,道:「可惜你晚了一步,我已經把你的份給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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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封璐要幹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