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能這般開心，徐昭亭想。她當真理不清今天的一切，究竟是出於內疚，還是真心使然。但她心知肚明，趙慕恆為她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展露的每個笑容，都讓她泥足深陷。
她也很想說句「謝謝」，趙慕恆何嘗不是長大後第一個對她無微不至的人。可她說不出口，也沒資格說出口。
小時候，真的沒人對自己好嗎？徐昭亭細想，好像也並非如此。她腦海裏依稀有個模糊的影子，沈若年眼眶微紅，坐在床沿手忙腳亂地替自己擦著汗。
隨著這一塊碎片解封，彷彿牽扯了更多的碎片重見天日。她看見沈若年拈著針線，縫著一件小兒衣服，指頭上的絹布染著紅。好像還有數之不盡的碎片散落汪洋，都被她遺忘得一乾二淨。
她看見了自己坐在置著一大疊藥經的案前，沈若年近在咫尺，伸手就能夠到她的眉目。「萱兒，身而為女子，我們不能成為依靠別人的附屬品。我們要好好地增廣見聞，學好武功保護自己。這樣，才能讓我們女人不比男人遜色的才華盡數發揮，知道嗎？」
她竟然在笑，月蛾星眉間含著柔柔愛意。徐昭亭好像曾經見過這款神情，卻又陌生至極，彷彿已是上輩子的往事。
將滿未滿的明月墜落山壑，迎來了東方既白，霜露已晞。
晨曦趁著窗簾被和風掀起的縫隙，悄然灑落趙慕恆眉眼。他眉心緊縮幾下，慢慢張開了雙眼，被刺眼的金光照得別過了頭，便見伏在床沿的徐昭亭。
她在這裏陪了我一整夜嗎？趙慕恆稍稍撐起了上半身，自己身上的被子蓋得密不透風，而徐昭亭單衫薄衣，席地而坐，手臂枕頭，睡意正酣。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垂在眼角，顯得雙頰更白晢。碎髮被蹭得略帶紊亂，錯落在鬢邊。
趙慕恆定定地將這個靜謐和諧的畫面收入眼中，只覺心臟處處都軟得一塌糊塗。眼前所有皆觸手可及，他卻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一生至今如意之事屈指可數，這算是最為喜出望外的一件。
趙慕恆低頭莞爾一笑，但見徐昭亭修長的手指些微發白，想是壓久了血液不流通，便想托起她的頭，移開她的手。誰知還未碰到她髮頂，徐昭亭倏忽睜眼，猛地跪了起身，用力掰著他的手腕，使勁地將他雙手壓在身側。趙慕恆的背砸在床板，一番震盪碰跌了床邊几上的瓷杯，嘩啦地碎滿一地。
徐昭亭睡意朦朧，摁著趙慕恆的雙手，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眼神才退去戒備，回復清明。趙慕恆被嚇得心有餘悸，徐昭亭又猝不及防地貼近，他只得僵硬地躺在床上，獨自無措地忍受急劇加速的心跳。
張樹和姜時聞得碎裂之聲，以為趙慕恆遇險，慌裏慌張地各自飛奔至他的寢室。始料不及，卻見趙慕恆雙手被按在榻上，而徐昭亭半跪在地，上半身壓在他身上的畫面，只剩下地上的瓷杯孤零零地粉身碎骨。
兩人皆是目瞪口呆，無從反應，被冰封在門外。張樹倒是先回過神來，連忙喊道：「對不起殿下！打擾了！」便一溜煙跑走了。回頭卻見姜時仍僵立門外，又一溜煙般飛奔回來，拉起姜時的手，再一溜煙逃了。
徐昭亭如夢初醒，面無表情地鬆開他的手腕，左腳絆右腳的那一下卻將她的心神紊亂表露無遺。她匆忙想要撐地而起，卻不慎按在幾塊碎瓷上。她眼裏閃過一絲不可置信，注視著掌心幾點紅，久久不能言語。
「怎麼了？」趙慕恆二話不說掀了被子跳下床，跪在地上捧起她的手看。
「痛？」徐昭亭神色凝重，眼裏卻百感交集。
「忍一下，很快就沒事了，我去給你拿藥……等等。」趙慕恆想站起來的動作一頓，愣在原地，陡然看向徐昭亭，眼裏滿滿的驚喜。「你說甚麼？」
「痛。」徐昭亭凝視著怔怔的趙慕恆，不禁臉泛微笑。
趙慕恆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塌了塌肩，隨即大聲笑了出來：「真的，真的？」他垂首，指尖摩挲著她染上鮮血的掌心，忍不住囅然大笑。他低頭那刻，徐昭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淚花。
「不然打我一下試試？」徐昭亭怕他回憶起辛酸事，少有地打趣道。趙慕恆匆匆收起了縈繞眼眶的淚水，抬頭瞧著徐昭亭傻笑，樂開了花。
徐昭亭心裏卻宛如空了個洞，踩不著地般無止境下墜。她將趙慕恆摟入懷中，閉上雙眼緊緊抱住。趙慕恆開懷笑聲嘎然而止，摸上徐昭亭的後腦，安撫地說：「沒事了，一切都好了。」
徐昭亭貼著他耳邊，輕聲道：「謝謝你。」她張開的嘴尚未合起，欲語還休般仍想說句對不起，可她缺少那點勇氣，更找不到立場去道歉。種種罪惡，都仍溫床在她狹窄的心裏。
趙慕恆顯得稍微錯愕，卻隨即解頤，這是認識她以來聽到過的第一句道謝。她終於有了點溫度，也不枉自己涉險求藥。冰封著她的霜雪，可是被自己一點點地燒暖，一點點地融化的。想到這層，萬般皆值得。
「好了，先去處理傷口吧。」趙慕恆拍拍她的頭，小心翼翼將她扶起來，免得她再碰到碎片。徐昭亭點頭：「也要替你把脈。」
窗外枝梢燕兩隻，交頸頡頏，間關婉轉。
「殿、殿下，小的可以進來嗎？」門外響起張樹的聲音，卻不見蹤影。趙慕恆正被徐昭亭把著脈，揚聲喊道：「進來吧。」這才見張樹從門後探出頭來，跨了進門。
「陛下有旨，宣殿下進宮。」張樹說。
兩人目光交匯，趙慕恆眼神帶點詢問，徐昭亭略作思索，卻說：「你覺得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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